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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荧屏仍在播映《深海里的生物们》。但那不是白川家的电视。屏幕大得多,是“阿尔法城”旅馆客房里放的电视,玛丽和蟋蟀两人半看不看地看着。她们分别坐在扶手椅上。玛丽戴着眼镜,运动夹克和挎包放在地板上。蟋蟀以苦涩的神情注视《深海里的生物们》,后来没了兴致,用遥控器接二连三换频道,但由于是早上时间,找不出特别有趣的节目,于是泄气地关掉电源。

蟋蟀说:“怎么,不困?最好倒下多少睡一会儿。阿薰就在休息室里睡得很沉呢。”

“可我现在还不那么困。”玛丽说。

“那么,喝杯热茶?”蟋蟀问。

“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茶任凭多少都有,用不着客气。”

蟋蟀用袋装茶和暖水瓶的水沏了够两人喝的日本茶。

“你工作到几点呢?”

“和小麦搭伴儿从晚间十点做到早上十点。留宿的客人离去后,收拾好就完事了。这当中可以小睡一会儿。”

“在这里做很久了?”

“快一年半了。这不是个能在一个地方做很久的活计。”

玛丽停顿一下又问:“呃——,问问私人事没关系吧?”

“不碍事。不过,也许有的不好回答。”

“不会不愉快?”

“不会,不会。”

“你说你放弃了真名实姓,是吧?”

“嗯,说了。”

“为什么放弃真名?”

蟋蟀取出袋装茶扔进烟灰缸,把茶杯放在玛丽面前。

“跟你说,因为用真名会招惹麻烦。这里边有很多缘故。说白了,算是逃窜,逃离某个方面。”蟋蟀啜了一口自己的茶,“这样——你或许不知道——如果真想逃离什么,做情爱旅馆的员工是再方便不过的活计。喏,一般旅馆的女招待倒是来钱得多——能从客人手里拿到小费。问题是,那种工作总要露脸见人的吧?还得说话。在这点上,情爱旅馆的员工不露脸见人也行,可以在黑乎乎的地方静悄悄做事,睡觉的地方也给准备好了,而且又没有交简历呀找担保人呀那类啰嗦事。名字嘛,我一说不太愿意道出真名,对方就说那么就叫蟋蟀好了,就这样蒙混过关了。毕竟人手不够。再说,在这种地方干活的,不少人身上都不利索。”

“所以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

“正是。在一个地方拖拖拉拉待久了,总有一天会暴露真面目,要马不停蹄地换地方。从北海道到冲绳,没有情爱旅馆的地方是没有的,找事做不成问题。可这里住得挺舒服的,阿薰人也好,不知不觉就待久了。”

“逃了很长时间了?”

“是啊,差不多三年了。”

“一直做这种工作?”

“嗯,这里那里。”

“那么,你要逃避的对手,很可怕吗?”

“可怕,绝对可怕。不过不能再往下说了,我也注意尽可能不说出口。”

两人之间沉默有顷。玛丽喝茶,蟋蟀眼望什么也没有的电视荧屏。

“那以前做什么来着?”玛丽问,“就是说,在这样逃来窜去之前?”

“那以前当普通女职员来着。高中毕业后进了大阪一家算是有名的贸易公司,身穿制服从早上九点干到傍晚五点,在你那样的年龄。那还是神户大地震时的事情,如今想来,像做梦似的。另外……有个小小的起因,很小很小一件事。起初觉得没什么了不得,不料意识到时,已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所以扔掉了工作,扔掉了父母。”

玛丽默默注视着蟋蟀。

“呃——,抱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蟋蟀问。

“玛丽。”

“玛丽,我们站立的地面,看上去很结实,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 ‘忽’一下沉下去。一旦沉下去就报销了,再也别想上来,往下只能独自一人在下面黑乎乎的世界里活着。”

蟋蟀再次思索自己说的话,反省似的静静摇头。

“当然,也可能我作为一个人太软弱了。正因为软弱,才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本该在哪里觉察出来停住不动,却没做到——虽然我没有对你言传身教的资格……”

“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就是说,被追你的人?”

“这——,怎么办呢?”蟋蟀说,“不清楚啊,懒得想那么多。”

玛丽默然。蟋蟀拿起电视遥控器,左一下右一下摆弄按钮,但没打开电视机。

“干完活钻进被窝时我总这么想:但愿睡了别醒,就让我这样一直睡下去,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对了,还做梦,同样的梦,梦见有人一个劲儿追赶自己,最后被追上逮住,带去哪里关进电冰箱那样的地方,盖上盖子——这当儿突然睁眼醒来,出汗出得身上穿的东西都湿漉漉的。醒着时被追,睡梦中也被追,总是提着一颗心。多少能舒一口气的,只有在这里喝着茶同阿薰和小麦天南海北闲聊的时候……对了,说起这个,玛丽,这还是头一次。跟阿薰没说过,跟小麦也没说过。”

“说逃避什么这件事?”

“嗯。当然我想她们也隐约觉察得出。”

两人沉默片刻。

“我说的你肯信?”蟋蟀说。

“信。”

“真的?”

“当然真的。”

“没准我是胡说八道的,天晓得怎么回事,又是初次见面。”

“可你看上去不像说谎。”玛丽说。

“你那么说我真高兴。”蟋蟀说,“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蟋蟀卷起衬衣襟,露出脊背。背部脊椎骨两侧左右对称地印着烙印那样的东西。令人想起鸟爪的三条斜线。似乎是用烙铁烙上去的,周围皮肤拉得很紧。剧烈疼痛的痕迹。玛丽看得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个么,是我的遭受的一部分。”蟋蟀说,“被打上了记号,此外还有,在不太好出示的地方。不是说谎,这个。”

“不像话!”

“这东西还没给任何人看过,但我想请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相信。”

“对你么,我觉得实话实说也可以,为什么不知道……”

蟋蟀放下衬衣,长长出了口气,仿佛心情得以告一段落。

“嗳,蟋蟀。”

“嗯?”

“这个话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说说可以么?”

“可以可以,说好了。”蟋蟀应道。

“我有个姐姐——姐妹两人——比我大两岁。”

“唔。”

“两个月前,姐姐说她往下要睡一段时间,吃晚饭的时候在全家面前那么宣布的。不过谁也没介意。虽然才七点,但因为姐姐平时睡觉没规律,所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说了声‘晚安’。姐姐几乎没有动筷,去自己房间上床躺下,自那以来一直睡个不醒。”

“一直?”

“是的。”玛丽说。

蟋蟀蹙起眉头:“一点儿也不醒?”

“有时候好像醒来,”玛丽说,“食物摆在桌上会减少,厕所也好像去,偶尔也淋浴,也换衣服。所以,维持生命所需的最低限度活动,还是根据需要起来做一做的,的的确确是最低限度。不过我也好家人也好,都没见过姐姐起来。我们每次去时,姐姐都在床上睡着。不是假睡,是真在睡。听不见呼吸声,一动不动,差不多死了似的。大声叫也好摇也好她都不醒。”

“那……没请医生看看?”

“常就诊的医生时不时来看情况。因为是家庭保健医生,所以没做正规检查,但从医学角度看,姐姐没什么异常地方。不发烧,脉搏和血压有些偏低,但不算问题。营养也大致充足,没必要打点滴,只是熟睡罢了。当然,如果像是昏睡,问题就非同小可了,可她能够时不时醒来处理自身的事,用不着护理。精神科医生那里也去了,但医生说那种症状没有先例,既然自己宣布往下要睡一段时间并且直接睡了,既然心里需要那种程度的睡眠,那么恐怕就只能由她慢慢睡一段时间了,并说就算治疗也要等睡醒后再当面商量。这么着,她一直睡着。”

“没在医院全面检查?”

“父母方面尽量往好处想,说姐姐睡够以后,哪天会若无其事地突然睁眼醒来,一切变得一如往常——把希望寄托在那种可能性上。但我忍受不了,或者不如说有时候觉得忍无可忍,无法忍受和无缘无故昏昏沉睡长达两个月之久的姐姐同在一个屋顶下生活。”

“所以离开家深更半夜在街上闲逛?”

“没办法睡实。”玛丽说,“一想睡,在隔壁大睡特睡的姐姐就浮上脑海。厉害起来,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两个月?……够长的了!”

玛丽默默点头。

蟋蟀说:“跟你说,具体的我当然不清楚,但你姐姐心里怕是压着很大的问题,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索性钻进被窝睡个昏天黑地,想暂且逃离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那种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或者不如说感同身受。”

“你有兄弟姐妹?”

“有,两个弟弟。”

“要好?”

“过去。”蟋蟀说,“如今不清楚,好久没见了。”

“我么,老实说,对姐姐不太了解。”玛丽说,“不晓得她每天过怎样的生活、想怎样的心事、和怎样的人交往,甚至有没有烦恼都不晓得。这么说也许冷漠——尽管住在同一家里,但姐姐忙姐姐的,我忙我的,姐妹间推心置腹好好交谈那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也不是说关系不好,长大后一次架也没吵过,只是我们长时间里各过各的生活……”

玛丽盯视着什么也没出现的电视荧屏。

蟋蟀说:“你姐姐大体是怎样一个人呢?如果内在情况不清楚,那么说说表面情况也可以。能把你就你姐姐所了解的简单告诉我么?”

“大学生,上的是有钱人家女孩才上的教会系统的大学。二十一岁。算是学社会学专业的,但看不出她对社会学有兴趣,无非是出于体面而姑且把学籍放在一所大学里、巧妙应付考试罢了。时不时给我零花钱,让我代写小论文。此外就是当杂志模特,偶尔上电视演节目。”

“电视?什么节目?”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例如面带微笑手拿有奖问答节目的商品给大家看,就是那样的东西。节目已经播完,眼下不再去了。另外还演过几个小广告,搬家公司啦什么的。”

“肯定人长得漂亮。”

“大家都那么说,和我一点也不像。”

“如果可能,我也很想生得那么漂亮,哪怕一回也好。”说着,蟋蟀短叹一声。

略一迟疑,玛丽道出秘密似的说:“说来奇怪……睡眠中的姐姐的确漂亮,可能比平时要漂亮,简直像水晶似的,连我这个妹妹都吃惊。”

“像睡美人。”

“是的。”

“有人接了吻顿时醒来。”蟋蟀说。

“碰巧的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蟋蟀依然手拿电视遥控器无目的地摆弄着。远处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

“嗳,你可相信轮回?”

玛丽摇头:“大概不信,我想。”

“就是说认为没有来世?”

“那种事没往深处想过,觉得好像没理由认为有来世。”

“就是说死了以后,下面就只有无了?”

“基本那样认为。”玛丽说。

“我嘛,认为轮回那样的东西应该是有的,或者莫如说如果没有那太可怕了。因为我理解不了无是怎么一个东西,理解不了,也想像不来。”

“无就是绝对的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必要理解和想像的吧。”

“不过,万一有坚决要求理解和想像的那种无怎么办?你没有死过的吧?那东西不实际死一回怕是弄不明白。”

“那的确是那样的……”

“每次想起这个,都吓得一阵紧似一阵。”蟋蟀说,“光想想都喘不过气,身体缩成一团。那一来,相信轮回还算叫人好受些。无论下次转世为多么可怕的东西,至少能够具体想像它的样子,比如变成马的自己啦变成蜗牛的自己啦。就算下次也不中用,还可以再赌下一次机会。”

“可我还是觉得死了什么也没有自然些。”玛丽说。

“那怕是因为你精神上坚强吧?”

“我?”

蟋蟀点头:“看上去你好像很有主见。”

玛丽摇头道:“不是那样的,谈不上有什么主见。小时候怎么都没有自信心,总是战战兢兢的,所以在学校也常受欺负,时不时成为被人欺负的对象。那时候的感觉还留在自己心中,做梦也常梦见。”

“可还是花时间一点一点把那东西努力克服掉了吧,把当时不快的记忆?”

“一点一点。”玛丽说,然后点了下头,“一点一点。我是那一类型,是个努力的人。”

“一个人孜孜矻矻做着什么,像森林里的铁匠一样?”

“是的。”

“我觉得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

“指努力?”

“能够努力。”

“即使别无长处?”

蟋蟀一声不响地微笑着。

玛丽思考蟋蟀的话,然后说道:“慢慢花时间一点一滴建造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样的体验是有的。一个人进入那里,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放松下来。但是,不得不特意建造那样的世界本身即意味我是个容易受伤的弱者,对吧?而且,即便是那个世界,在世人看来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就像纸壳箱搭的小屋,稍微大些的风一吹,就不知被吹去哪里了……”

“有恋人?”蟋蟀问。

玛丽略一摇头。

蟋蟀说:“莫非还是处女?”

玛丽脸红了,轻轻点头说:“是的。”

“好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嗯。”

“没碰上喜欢的人?”蟋蟀问。

“有相处的人,可是……”

“进展到一定程度,但没喜欢到最后一步。”

“是的,”玛丽说,“好奇心自然是有的,但怎么也产生不了那样的心情……说不明白。”

“那也不碍事的,没有那样的心情,用不着勉强。不瞒你说,以前我同相当多的男人睡过。说到底,是因为害怕。不给谁抱着就害怕,人家提出要求时没有明确说不,如此而已。那种睡法,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使活着的意义一点点磨损掉。我说的意思可明白?”

“好像。”

“还有,等你找到地道的好人,我想那时你会比现在更有自信。做事不要半途而废,世上有的事只能一个人做,有的事只能两个人做。关键是把两方面结合起来。”

玛丽点头。

蟋蟀用小手指搔耳垂。“我是已经晚了,遗憾。”

“嗳,蟋蟀。”玛丽以郑重的语声说。

“嗯?”

“但愿能巧妙逃脱。”

“时不时觉得像是在和自己的影子赛跑。”蟋蟀说,“再快跑快逃掉,也不可能彻底甩脱,因为自己的影子是甩不掉的。”

“其实未必那样。”玛丽迟疑了一下,补充说道,“没准那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其他完全不同的东西。”

蟋蟀想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是啊,只能想办法坚持下去。”

蟋蟀看了眼手表,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说:“好了,得去干活了。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天亮后早些回家,记住了?”

“嗯。”

“你姐姐的事肯定顺利的,我有那个感觉,总好像是。”

“谢谢!”玛丽说。

“眼下你和你姐姐好像不太吻合,但吻合的时候我想也是有过的——回想一下你对姐姐真正感到亲切真正感到吻合那一瞬间!现在马上或许不现实,但努力去想应该是想得起来的。不管怎么说,家人相处时间长,那样的事一两件总会有的。”

“好的。”玛丽说。

“我嘛,常考虑过去的事,尤其在这么满日本逃来窜去之后。这么着,一旦拼命回想,各种各样的记忆就会相当清晰地复苏过来,忘了很久很久的事也会因为碰巧而历历在目,那可真叫有趣。人的记忆的确是个怪东西,没有用的、无谓的往事给它满满装在抽屉里,现实中少不得的重要事项却一个个忘个精光。”

蟋蟀仍然拿着电视遥控器站在那里。

她继续道:“所以我想,人这东西怕是以记忆为燃料活着的,至于那记忆在现实中是不是重要,对于维持生命来说好像怎么都无所谓,仅仅是燃料罢了。随报纸送来的广告传单也好,哲学著作也好,性感摄影彩页也好,一捆万元钞也好,投进火里全部是纸片,对吧?火不必边烧边想什么‘噢这是康德’啦‘这是读卖新闻的晚报’啦‘好动人的乳房’啦。到了火那里,统统不过是普通纸片。和这是一码事——重要的记忆也好,不怎么重要的记忆也好,百无一用的记忆也好,全是毫无区别的普通燃料。”

蟋蟀独自点着头,继续说下去:“所以嘛,假如我没有那样的燃料,假如我身上没有类似记忆抽屉的东西,我想我早就‘咯嘣’一声折成两段了,早就在脏兮兮的地方穷困潦倒抱膝而死了。正因为能随时随地地一小件一小件掏出各种各样的记忆——重要的也好无所谓的也好——我才得以凑合着继续活下去,哪怕继续的是这种恶梦般的生活。即使以为不行了坚持不住了,也还是从中熬了过来。”

玛丽坐在椅子上仰视蟋蟀的脸。

“所以,你也要尽量开动脑筋,想各种事情出来,想你姐姐的事。那肯定会成为宝贵的燃料,无论对你本身,还是对你姐姐。”

玛丽默默看着蟋蟀。

蟋蟀再次觑一眼手表:“得走了。”

“谢谢,太谢谢了!”玛丽说。

蟋蟀摆一下手,走出房间。

剩下玛丽自己,她再次环视房间里的情形。狭小的情爱旅馆的一室,没有窗,拉开威尼斯式软百页窗,里面也只有墙壁的凹坑。惟独床大得离谱,枕边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开关,俨然飞机驾驶舱。自动售货机里有活灵活现的电动阳具和奇怪形状的彩色三角裤。对于玛丽固然是奇妙的光景,但并没有什么敌对的印象。一个人待在这怪模怪样的房间中,玛丽反倒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察觉出自己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平和心情。她深深缩进椅子,闭起眼睛,就势沉入睡眠之中。时间虽短,但睡得很深——这正是她长时间寻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