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年的孤单味道
欧阳婕从没见过那样多的映山红,真是像以前在书上读过的那样,那样红,那样艳,那样满山遍野地弥漫开来,连看花的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欧阳婕雀跃地跳起来,不停地摇欧阳傲的胳膊,“阿傲你看你看,那边的花开得多好,还有那里的,那样漂亮。”
欧阳傲微笑着回应她,但在他看来,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一朵花,能比眼前这张笑脸更动人。欧阳婕支起画板来画画,他便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昨天被姐姐打断,并没有得到童天南明确的答复,这让他有一点懊恼。在他的记忆里,姐姐一直都是爽朗得接近火爆的性格,即便是在哭的时候,也一定大声地说着骂人或者不服气的话,可是昨天下午,她那样伏在他身上,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流泪的样子,真是连他的心都被搅碎了。然而像现在这样子看着她一边画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他的心情也似乎跟着平静下来,甚至还躺在她身边小小地睡了一觉,做了个很不错的梦。
雨下得很突然。
刚刚开始的时候,姐弟俩还没怎么注意,只一边抱怨一边收拾东西,然而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一滴一滴的小雨点便化做了倾盆大雨,两个人没走几步便已经淋湿。欧阳傲脱下外衣来兜在姐姐头上,一边帮她拿着画板颜料之类的东西,一边拖着她跑,“就近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我记得来的时候看到那边的房子。”
“嗯。”欧阳婕答应着,只跟着他跑过去。
山间的小道一下雨就变得泥泞起来,欧阳婕一不留神脚下便滑出去,所幸欧阳傲牵着她的手才没有跌倒。她的惊呼和欧阳傲“小心”的叫声,都被雨声压下去,听不真切。欧阳傲索性蹲下身来,“姐姐,我来背你走。”
“呃?”
“别磨蹭啦,这样淋下去你又要生病的,快点上来。”
欧阳婕爬上弟弟的背,欧阳傲将东西交还她手里,背起她来,撒开了腿向前面已看到一角屋檐的人家跑去。
不过等他跑到,两人还是全身都湿透了,而且还溅得一身泥。
欧阳傲将姐姐放下来,看了看彼此的狼狈样,都不由大笑起来。
主人被他们的笑声惊动,走出来看。姐弟俩止住笑,向看起来纯朴可亲的大妈问了好。
大妈很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给他们倒了热茶,一面问长问短的。欧阳婕便坐下来陪她闲聊,说着说着,突然就打了个喷嚏。
于是欧阳傲立马紧张兮兮地跑过去,“姐姐,不要紧吧?你看,我说吧。”
那大妈看了他们两眼,很暧昧地笑笑,“你们是姐弟啊?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嫌弃的话,在我这里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我帮你们把衣服烘烘干,一会走的时候就能穿了。”
欧阳姐弟交换了个眼色,还没来得及把拒绝的话说出来,大妈已去找衣服了,一面说,“不用太拘谨,出门在外,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
推不过主人家的热情,姐弟俩依次去洗了澡,换了衣服。雨还是没有停,但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欧阳婕皱起眉,“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雨?真是麻烦。”
“这边是这样的啦。”大妈笑眯眯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你们是住在镇上的吧?看来今天回不去了。”
欧阳婕张大了嘴。“啊?为什么?”
“因为下雨涨水的关系,那座桥就太危险了,而且这么大雨也不会有人摆渡的。你们有急事吗?”
“啊,那倒没有。”
“那你们就在我家住一晚上吧,明天早上再回去也没关系。我们是果农,长年住在这山上,也难得来个客人。我儿子去县里农技站看新品种去啦,这样风大雨大的天气,大概今天也回不来了,有这样高大的小伙子在这里,也能给我这老太婆壮壮胆哪。”
欧阳傲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大妈你说笑了,那样也太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大妈笑着摆摆手,就进厨房去张罗晚饭了。
欧阳婕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下雨天天黑得早,外面早已是一片黯黑的天幕,只听到哗哗的雨声,却看不到雨滴的实体,偶尔一道闪电划过,才让万物在那一瞬间的闪亮中显出本来面目,从天到地被闪电映成银色的雨丝,地上纵横交错混着泥的水流,以及远处黑沉沉的山影。
欧阳婕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向弟弟耸了耸肩,“看来是真的走不了。”
欧阳傲也叹了口气,“那么,要不要给童老师打个电话?”
“嗯。”欧阳婕点点头,去问主人家借了电话,拨通了童天南的手机,那边的声音是一惯冷冷淡淡的男低音,听完了她的情况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交待一句自己小心点,便挂了电话。欧阳婕握着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盲音,轻轻地咬了自己的唇,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听到欧阳傲的叫声才回过神来,忙忙地挂上电话,转过身,正看到一个年轻女人从里间走出来,面容虽然普通,但眉梢眼角,全是幸福。她又怔了一下,顺着那女人的目光看向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原来是准妈妈了呀。
大妈端了菜到桌上,看到欧阳婕的眼神,轻轻的又笑了,“这是我儿媳妇,上次去检查,医生说左右就是这个月便要生了。”
“啊,那真是恭喜了。”欧阳婕走到孕妇的身边,睁大眼看着她的肚子,眼睛里的神色又是好奇又是崇敬,“我可以摸一下么?”
“姐姐。”欧阳傲皱着眉叫了一声,似乎是想提醒欧阳婕不要太过份,但却掩饰不住自己和欧阳婕一样的眼神。
那是一个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亲呵。
年轻女人轻轻笑了,牵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面,“可以呀,他现在很调皮呀。”
“真的真的,在动呢。”欧阳婕仰起脸来,看着她,“你真是好伟大呀。”
年轻女人微微红了脸,掩着嘴笑,慢慢走去母亲那边,也不知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婆媳俩一起笑起来,然后便招呼欧阳姐弟一起吃晚饭。饭后稍稍坐了一会,媳妇便回房去了,那大妈将姐弟俩引到一个房间,推开门,开了灯,“今天就委屈你们住在这里了,大概没有镇上的旅馆好,但还是很干净的,你们尽管放心住好了。”
房间并不大,窗前摆了张桌子,靠墙是一张老式的大床,床脚头一排柜子,椅子也只有一张,靠在桌子旁边。
欧阳姐弟还在打量房间的时候,大妈已带着那种暧昧的笑容,转身要走,欧阳傲连忙叫住了,“大妈,请等一下。”
她回过头来,“怎么了?”
欧阳傲怔了一下才开口,“大妈刚刚的意思是,我也住这间?”
大妈点点头,“我家是小了一点,没有别的客房啦,真是不好意思,留你们下来又怠慢了……”
“呃,那个……不是那个意思,”欧阳傲微微红了脸,说话也期期艾艾起来,“只是,总归是不方便……”
“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呀,对人家还要说是姐弟……”大妈的笑容又变得暧昧起来,一面轻轻地掩了嘴,一面已走了出去,剩下欧阳傲站在那里,一张脸比映山红还要更红。
大概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之久,欧阳傲才轻轻掩上门转过身来,看到欧阳婕坐在床前,微微偏着头看着他,脑袋里轰的一声,又红了脸,连忙拉过椅子,在桌前坐下,只定定地看着窗外不敢回头。“啊,姐姐,你困了就睡吧,我在这里趴会儿就行了,毕竟白天已经睡过了嘛,哈哈。”
他一个哈哈没打完,头上已重重挨了一下打。
“啊,好痛好痛。”他抱着头跳起来,看着行凶的欧阳婕,大叫,“姐姐啊,做什么突然打人?还下这么重的手,会变笨的。”
“你做什么这么紧张?”欧阳婕将因打人而扬在空中的手收回来,改为叉腰,微微仰起头,看着脸上还是有一抹红云的弟弟,像是吓了一跳,忙忙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吓?阿傲你脸好红,发烧了么?”
“没有。”欧阳傲拿开姐姐的手,“我只是……”
欧阳婕将手又覆到自己额上,“好像是没有,那你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欧阳傲笑着,拿多年前样板戏里的台词接上来。
欧阳婕也笑了,“你没事就好。晚上也不要趴桌子了,免得真的着凉发烧,反正床够宽,一起睡吧。”
那一个瞬间,欧阳傲觉得自己的头像卡通片里烧开的水壶,透红滚烫不说,还从所有的出口往外冒热气。他站在那里,就好像突然多出来七八只手脚,放哪里都不对劲,嘴唇动了半天才呐呐地叫了声,“姐姐……”
欧阳婕已铺开了被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欧阳傲红着脸,走去床边坐下。
欧阳傲抬起眼来看着她,“你怎么可以在这种单独和一个年轻的男孩子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的晚上还能保持这样自在的心态?”
这句话很长,欧阳傲几乎没有换气地说完了,然后就用一种空前复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欧阳婕怔了一下,然后便笑了,“原来你在闹这个别扭啊,有什么关系,小时候你还不是跟我一起睡,不知道是谁在刚刚分床睡的时候还失眠一两个星期呢。”
微微红着脸,欧阳傲分辩,“那是小时候啊,而且,我们又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非要有血缘么?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我们比亲生的姐弟还要亲呢。”
“可是,”欧阳傲咬了咬牙,再次抬起眼来正视姐姐的眼,“我喜欢你。”
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外面在打雷,亮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耀眼的光芒从窗户那边照进来,只一个瞬间,像是将这房里两个人都化作石像。
先动起来的是欧阳婕,她走到欧阳傲身边,坐下来,轻轻地牵起他的手,很少见的温柔的微笑。“我也喜欢你。”
欧阳傲动容,刚刚想说什么的时候,牵着他的手的女生已轻轻地接着道:“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宝贵的亲人,我唯一的弟弟。”
他觉得自己一颗心像被外面的暴雨淋透,比那雨滴还要冰凉。他甩开姐姐的手,一句话也不肯再说,脱了鞋子,爬上床面朝里面躺着,将绷得比石头还硬的背向着床边的女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欧阳婕关了灯,轻轻地上了床,轻轻地躺到他身边。
她柔软而温热的身体轻轻地挨着他,少女特有的体香在他鼻端萦绕,欧阳傲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突然停了,然后便有无数的痛在他那空空的心脏挤进来,不停地挤。他咬了牙,强忍着,不动,也不出声,恨不得连呼吸也一并屏住了。
他宁愿在她面前是一个虚无,也不要做这样无奈的弟弟。
欧阳婕不是没听懂那句话。
她懂的,她一直都懂。
从他进一中,他送钥匙,他讨厌猫,他来明溪,到他对童天南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姐姐流泪。
但是,她接受不了。
感情就是这么微妙的东西,她接受了他做弟弟,便再不能将他当成一般的男生。
她更接受不了他喜欢她的理由。
乔亚送猫来那天说的那句话,她并不是没听懂,而是听得太深了。
有时候,小孩子和小动物也差不了多少,你若对他好,他便喜欢你,一直到老,一直到死,能喜欢上一辈子。
她这一家,已用恩情囚禁阿傲太久了,她不能将他的感情一并囚禁起来。
他那样优秀的男生,自然有更好的女孩子去配。
那不该是她欧阳婕。
两个人各怀心事背靠背地躺着,谁也没有睡,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到窗外屋檐的滴水一滴滴滴在檐下的石板上,细微又清晰。
这种情况到了下半夜,被一声惨叫中断。
欧阳傲反射性地跳起来,越过姐姐的身体,一面说,“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一面套上鞋子便跑出去。
“嗯。”欧阳婕虽应了声,但还是起了床,跟过去才发现事态虽没有她想像中那样严重,却也并不好办。
主人家的儿媳产期提前了,而且是难产,刚刚那一声惨叫正是她阵痛时忍不住发出来的。大妈一面忙着烧热水,一面还要照顾儿媳,欧阳婕连忙过去帮忙,一面问,“不送医院吗?”
“镇上的医院现在肯定是去不了了,这附近也有个接生婆,我刚刚打过电话了,只是这样黑的天,又才下过雨,路不好走,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赶来啊。”
“啊,这样么?”欧阳婕皱着眉,拿条毛巾帮床上像是痛苦不堪的产妇擦了擦汗,“那可怎么办?”
“我去接她吧。”守在门外的欧阳傲接了话,“大妈你告诉我怎么走,我去接她来。”
“啊?”大妈沉吟了一下,领他到门口,将路指给他,又拿了手电和雨衣给他,一再叮咛路上要小心。
“知道了。”欧阳傲点点头,走出门,欧阳婕迟一点点追出去几步,向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叫,“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欧阳傲转过身向她挥挥手,然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向大妈指的地方跑去。
欧阳婕回到房间里,看着大口喘气的产妇,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面帮大妈做事,一面在心里向所有的神佛祈祷。
欧阳傲去了四十几分钟,顺利地将接生婆背了来。大妈迎了上去,接生婆从欧阳傲背上下来,一边洗手,一边向大妈笑道:“王家嫂子你从哪里找来一个这么性急的小伙子,背着我一路跑来,都没歇一口气,我这把老骨头都快叫他颠散了。”
欧阳傲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那个准妈妈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们不快点的话……”
“别担心,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将小孩子生下来的。”接生婆笑眯眯地进了房间去,欧阳婕本想跟进去,被欧阳傲一把拖住。她回过头去,看到弟弟正用一种很无助的眼神看着她,“姐姐,你陪我一起在外面好不好,我听到她那样声嘶力竭地叫,就觉得……好害怕。”
欧阳婕反握住弟弟的手,“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或者是怕她生不下那小孩来,或者是怕她出什么意外……”欧阳傲像有一点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渐渐听不见。
“嗯,不要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欧阳婕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搬了张凳子来,牵了弟弟的手,坐在那里,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接生婆引导的声音和产妇撕心裂肺的一声叫之后,一个婴孩的哭声响了起来,最开始的几声像是很虚弱的样子,但很快便响亮起来。
欧阳姐弟几乎在听到那声音的同时跳起来,抱在一起,惊喜地叫,“生下来了。”
欧阳婕甚至感动得流出了眼泪。“好厉害,小宝宝出生了。”
欧阳傲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居然先一步去敲了敲门,问,“我现在可以进来么?我想看看小宝宝。”
“可以的,进来吧。”
他几步走进去,接生婆把已裹在襁褓里的小宝宝抱过来,他看着那张犹自哇哇大哭的小脸,又看看那位虚脱一般躺在床上,脸上手上还都淌着汗,却是一脸幸福的微笑的母亲,一种感动从心底涌上来,他怔在那里,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可是大功臣呐。要不要抱抱看?”接生婆笑着,把襁褓递到他手里。
欧阳傲小心翼翼地抱着,看着那粉红色的皱皱的小脸,良久之后,喃喃道:“好小,好轻,好软,我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么?”
接生婆,王大妈和床上的产妇都因他这句话笑起来,连后一脚进来的欧阳婕也忍不住要笑,她觉得这样子的弟弟看起来好可爱,就和他当年初到自己家一样的可爱。
天渐渐亮了,雨也一早便停了。
欧阳姐弟告辞了那一家人,提着东西回去明溪镇的路上,还在为见证了新生命的临世而感动不已。但是和一直很兴奋的姐姐不同,欧阳傲情绪不多时便低落下去,甚至连脚步也慢下来,慢慢地便落到后面去了,欧阳婕停下来问,“阿傲,你怎么了?”
欧阳傲垂着头,轻轻地问,“我的妈妈,也是那样辛苦才将我生下来的吧?”
“嗯。”
“生下来之后,也是那样幸福地看着我微笑么?”
“那当然啊,每个妈妈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吧。”
“那么……”欧阳傲抬起眼来,是一点光亮也无的黯黑,“为什么要卖掉我?”
欧阳婕怔住。那是一种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才会有的眼神。
她怔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弟弟用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轻轻地切切地说,“既然我也是背负着她的期待出生的,为什么不要我了?”
欧阳傲到欧阳家的时候,大概已有六七岁。像这样的年纪,应该已经有一些记忆了。可是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说姓名,不说年龄,不说住址,大家都以为他是被人贩子吓得不记得了。
欧阳婕捂着自己的嘴看向面前的少年,泪已涌了出来。
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不记得,只是不肯说。
不肯让人家知道,他是被自己父母卖掉的沉痛事实。
欧阳婕连想都不敢想被亲生父母舍弃是怎么样的痛苦,而面前的少年,竟然独自承受了十年。
欧阳姐弟回到旅馆的时候,其它人都已出去画画了,只剩童天南坐在大堂里,一面抽烟一边和老板闲聊。两人只淡淡和他打了声招呼,便各自回房补眠。童天南只多坐了几分钟,便起身上楼来,敲开了欧阳婕的门。
他没有看错,来开门的女孩子果然是红着眼圈的。
童天南挑起眉来,“哦咯,他自己居然将你弄哭了么?”
欧阳婕将他让进房间,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嘴,只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像是有什么要说,却又一时组织不了语言一般。
童天南也并不着急,燃起一支烟,倚在墙上,静静地抽。
直到他那支烟都快抽完,欧阳婕才轻轻地开了口,居然破天荒地叫了声老师。她说,“童老师,我现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童天南吐了个烟圈,轻轻地笑了笑,“怎么,被弟弟告白了所以不知所措么?”
“不是那种事。”欧阳婕垂着头,轻轻道:“阿傲他,不是我亲生的弟弟。大概六七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来A城的,我爸他们抓了人贩子,把小孩子们都送回家去,只有阿傲无人认领,所以,我爸便将他带回了家。”
童天南靠在墙上,看着那个女孩子,静静地听。
“刚刚看到他的时候,他躲在我爸身后,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又是戒备又是好奇又害怕又是期待地看着我,当时我就被那双眼吸引了。我想,这就是我弟弟了,我愿意把我所有的全都给他,我的零食,我的玩具,我的小人书,甚至,我的父母,只要他要,我什么都会给他。可是他……”欧阳婕垂着头,轻轻地说着,泪又流出来,顺着脸颊滑到衣襟上,被纯棉的布料吸进去,那一块的颜色突然就深了起来。
童天南看着她,似乎觉得那眼泪也流到了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湿了一块。
“可是他什么都不要。他虽然很粘我,却从不曾主动跟我要过东西,甚至会在我注意到他在看着某样东西的时候,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他乖巧得,像我们这个家里的客人。那样小心翼翼地,顾全大家的心意。我知道,他没有忘记过他自己的家人。但是他从来不提,从不说起他到我们家里来之前的任何事情。昨天晚上,我们借宿的那家的媳妇生了个小孩,阿傲看着那对母子,大概是又想起他自己的母亲来,末了不经意地问了句,如果我也是被这样期待着这么辛苦地才生下的话,为什么她要卖掉我?”欧阳婕抬起眼来,看着童天南,“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没办法做我们的家人,就是因为一直放不下被自己亲生的母亲舍弃的痛苦,他一个人,什么也不说地,默默地,背了十年。”
童天南被她那双眼一望,不自觉地震了一下,连手都被已经燃尽的香烟灼痛,他忙忙地将烟蒂扔到烟灰缸里。微微皱起眉,欧阳婕说的,明明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事情,为什么他要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慌乱成这样?
欧阳婕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阿傲他看起来那样悲伤,而我站在那里,仿佛根本就够不到……”
“你本来就够不到。”
欧阳婕因这低沉的声音怔了一下,抬起眼来时,发现童天南已到了她身边,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女孩,但是身高显然不够,所以呢,不必要勉强自己去够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就好像,你只要画画就好了,打篮球这种事还是交给欧阳傲比较叫人放心一点。”
欧阳婕又怔了一下,皱起眉来,“你果然是不会安慰人的。”
童天南笑了笑,“但我至少会相信人,我相信你是画画的天才,所以从来也不愿意多说什么来误导你。何况欧阳傲看起来要比你聪明得多,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会自己处理得很好?”
欧阳婕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然而泪却不停地涌出来。
童天南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停在女生的脸上,温热的液体从指尖开始,顺着掌纹流下去,积在他的掌心,变得滚烫。他觉得自己向来比常人低一度的体温便由那一点开始,慢慢地爬升,热过了头。
那种温度让他犯了他一直提醒自己绝不能犯的错误。
他慢慢站起来,搂住了自己的学生,将她的头轻轻地揽在自己怀里,柔声道:“你若真的觉得难受,便大声地哭一场罢。”
被那种带着点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所围绕着,欧阳婕揪紧了他的衣服,大哭起来。
童天南轻轻拍着她的背,原来这平日里爽朗又凶霸霸的女生,居然也会有这样柔弱的时候,她伏在他怀里哭泣,就像是随时会化在他的身体里一般,他忍不住又收了收手,将她搂得更紧一点。
虚掩的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来。站在门口的男生只叫了声“姐姐”便怔在那里。
欧阳婕从童天南怀里挣出来,一面忙忙地擦了泪,一面跳起来迎过去,“阿傲,有事么?”
欧阳傲看一眼姐姐,又看一眼童天南,轻轻地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回去了。”
“啊?”欧阳婕叫了一声,“这就回去?不等我一起么?”
“对不起,姐姐,我不能陪你了,刚刚才想起来,过半个月就要打高中联赛了,篮球队要集训的。”
欧阳婕这才注意到,他连包都已背出来,显然是打算告别之后便直接去车站的。于是她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我去送你吧。”
“嗯。”欧阳傲点点头,两个人一起走出去,剩童天南站在房间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末了皱起眉来,自嘲地笑了声。
他为她坏了这么多年来自己定下的规矩,她居然那样急切地从他的怀里挣出去,不过就因为那男生轻轻叫了声姐姐。
他何苦来。
从明溪回去之后,欧阳傲被乔亚当着篮球队所有人狠狠地骂了一顿,余教练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不要以为有几分天赋尾巴就可以翘到天上去,居然连球队的集训也跷掉,你把篮球当成什么?想玩就拍两下不想玩就扔到一边么?再两星期就要打高中联赛了,你心里还有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
余教练重重地咳嗽两声,乔亚才哼了一声,拿起一颗篮球跑去一边打,临走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余教练走到欧阳傲面前,也没说什么责怪或者安慰的话,只拍拍欧阳傲的肩,“好好打球。”
“是。”欧阳傲点点头,也拿了颗球跑去球场上练习上篮。
谢欣然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去明溪一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趁他休息时便走过去递了块毛巾给他。
欧阳傲接过来,一面擦汗一面回过头去跟她说“谢谢”。
“你不要介意乔亚的话。”谢欣然微笑着,“他只是在吃醋,他也好想去明溪的,但是作为队长是不能跷的,所以他嫉妒你。”
欧阳傲也笑,“你叫他死心好了,我姐姐有意中人了。”
“哦,是教美术的童老师么?”
欧阳傲怔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问,“你怎么知道?”
谢欣然低了头,“啊,难道是真的么?这个,你知道有时候女生八卦起来也蛮恐怖的……”
“是么。”欧阳傲叹了口气,向后倒在椅背上,轻轻地闭了眼。在明溪的一幕又一幕便电影倒带一样地回转过来。
欧阳婕坐在河边的背影,欧阳婕流在他胸口上的眼泪,欧阳婕画坏的画,欧阳婕拒绝他的声音,欧阳婕带着淡淡香味的气息,欧阳婕伏在童天南怀里梨花带雨的脸。
无声的影片播了一遍又一遍,一格一格地跳过去,全都是欧阳婕的脸。
他必须要叫姐姐的那个女生的脸。
欧阳傲又叹了口气,然后就忆起了那个粉嫩嫩的婴孩,和那个满脸幸福的母亲。
儿时的记忆便从他刻意忽略的黑暗里浮上来。
是的,他记得,虽然只有依稀的片断,但对他来说,已经太多。
灰蒙蒙的天空,干涸的河床,病痛的折磨,父亲的毒打,以及,一手将他交到陌生人手里,一手接过一叠钞票的母亲。
他宁愿那种记忆,一丁一点也没有。
“欧阳傲,你没有事罢?”
谢欣然的声音将他唤醒,欧阳傲轻轻摇摇头,“没什么。”
“我刚刚说的话,你没有听到罢?”谢欣然笑了笑,“明天是我的生日,请了几个朋友到家里玩,你有没有空?”
“生日么?”欧阳傲沉吟着,显然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下意识已低喃出声,“你母亲很在乎自己的孩子吧。”
这句话有些傻气,谢欣然轻轻地笑出了声,“那当然啊,哪个妈妈不疼自己生上掉下来的肉?我妈妈很随和的,没有关系,有空的话,就一起来玩吧。”
“唔。”欧阳傲无意识地应了声,心思却早已不在这里。
他突然很想去找自己的母亲。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问题如果解决不了的话,他便没办法安下心来做欧阳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