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金罗红帐无春宵
窗外梅树枝头冬雪浓,室内却温暖如春。
钱明珠左手捧一暖手小炉,右手拈着白色的棋子,沉吟许久,才在棋盘上轻轻落下。
与她对弈的是个六旬左右的老妇人,锦衣华服,眉宇间自有股不怒而威的贵气。钱明珠落下这一子后,身边站着的绿衣少女喜悦地叫了起来:“呀,大姐赢啦!”
钱明珠微笑,“奶奶,承让了。”
钱老夫人却微皱着眉,不见喜色。钱明珠察言观色,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道:“奶奶,怎么了?”
“你的棋路渐有锋芒毕露之态,我很为你担忧。”
钱明珠刚自一惊,旁边的绿衣少女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先她一步问了出来:“奶奶这话什么意思?下棋不就是为了赢吗?能在最短时间内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这有什么不好?”
钱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绿衣少女,又看看钱明珠,缓缓道:“如果是宝儿,这样做没什么关系,但是明珠,不可以。”
钱明珠的睫毛轻颤着,看上去有几分不安,“奶奶,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钱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这次选妃,皇上采纳的是开封七贤所共同商议出来的计策。入黑屋,考验的是候选者的胆量;火石蜡烛,考验的是候选者的镇定;三个盒子,考验的是候选者的眼光;猫铃铛内的谜底,则是考验候选者的智慧。众多佳丽在第一关便纷纷挫败,唯一顺利通过四关找到谜底的,只有你,和王将军的女儿王芷嫣两个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胜出?”
“因为我比她早。”
“你很幸运,时间上占了先机,这是一点。而另一个原因是,你选了金盒,王芷嫣选了木盒。”
“奶奶请明示。”
“皇上认为,王芷嫣没有你的雍容大气,所以他坚持选了你。”
钱宝儿喜道:“这么说,大姐选金盒子是对的!”
“选哪个盒子并不重要,但是关于那番贵重比较之说,却是不该。你说太子妃的头衔对天下女子来说,是最贵重的东西,在说这番话时你自信满满、洋洋得意,你把自己捧到了一个很高的台阶上,有没有想过,一旦跌下来,会摔得头破血流?”钱老夫人凝视着她,低叹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自己藏在金冠底下,在皇族面前,所有的荣誉都来自他们的赐予,该被抬举,该被赞美的,是他们,不是你。”
钱明珠的指尖起了一阵轻颤。
“皇上喜欢你的自信,那是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看你,而皇后更支持王芷嫣一些,因为她从母亲的角度上,看出了你不是一个好媳妇。也许你的聪明才干使你完全能胜任太子正妃的角色,但你不会是个逆来顺受、唯丈夫之命是从的妻子。你太有自己的主见,并且你丝毫不掩饰这一点,这就是你犯的唯一错误。”钱老夫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明珠啊,为人媳难,为皇家之媳更难,半步都不可错。”
钱明珠沉默许久,才抬起头来,咬唇道:“明珠懂了,如果有下次,明珠会说因为黄金代表皇家贵气,故而选之。”
钱老夫人微微一笑,替她将鬓边的散发抿上去,柔声道:“很多事情,委屈在所难免,然而别无选择。示弱并非真弱,逞强不是真强,切记,切记。”
“是,明珠谨记奶奶教诲。”
钱老夫人一推棋盘道:“下了这半天,我都困乏了。芙蓉,扶我回房休息去,留这姐妹俩说会儿私心话吧。”说完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离开。
钱明珠看着面前的棋盘,好一阵子不说话。钱宝儿扯了扯她的袖子,讷讷地开口道:“大姐,奶奶的话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没有。”她低低一笑,语音悠然,“宝儿,我觉得我越来越像自己的名字——明珠明珠,将沙砾磨砺成珠,以棱角尽失换得这璀璨圆润,再散发出世人所钟爱的光泽。”
钱宝儿一怔。
钱明珠抬头冲她微笑,“宝儿,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个高僧给我们三姐妹看相?他说我生来富贵,可荫佑全家;萃玉要受尽颠沛之苦,方能获得幸福;而你,是个吉人,一帆风顺,纵情任性,无所不能。”
“我向来不信这些什么宿命定理之说。”钱宝儿轻撇唇角。
“我却觉得他好神奇,你们可先不论,说我的,却是一语中的。”
钱宝儿咬咬唇,反手拉起她的手,撒娇道:“大姐,我的好姐姐,你别当那个劳什子的太子妃了,你为了当太子妃,都越来越快没有自我了!我不信少了你这个太子妃,我们钱家就会垮。”
“宝儿,你有没有想过要怎样一个夫婿?”
钱宝儿想了想,答道:“嗯……我要一个能陪我到处游玩走天下的夫君,要宠我疼我关心我又不干涉我,给我绝对的自由和信任。”
钱明珠轻笑出声。
钱宝儿睁大了眼睛,“大姐笑什么?我的愿望很好笑?”
“真是不一样的人呢。我们姐妹三个,完全不一样。萃玉一心想嫁个文采强胜于她的男子,她要的是一个偶像;妹妹想嫁一个能陪你行走天涯志趣相投的男子,你要的是一个知己。而我,既不要偶像也不要知己……”
“大姐想要什么?”
眸中有迷茫之色一闪而过,然抬头面向妹妹时,依旧是温婉笑意,“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却也没有期待。”
钱宝儿的目光闪烁着,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派人打听过太子的为人,他是十一个皇子里最受皇帝皇后喜欢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错,为人刚直严谨,颇具威仪。但是另一方面,他视女子如衣服,李将军之子李砚有次看中了他的一个姬妾,太子二话不说便赐给了他,可那姬妾不愿,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姬妾性格刚烈,当夜上吊自尽了。此事从宫里流传出来后,大家都说太子实在过于薄情。”
“无所谓了,他再薄情,也不可能把我这个正妃送给别人吧?东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近百,跟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我若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只怕都会活不下去。”说到这钱明珠低低叹道:“前些日子读史书,历史上最受好评的皇后当属唐太宗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这个女人真是很了不起,她怎么能够把皇后一职扮演得如此完美?”
“她身为皇后也许的确无可挑剔,但我很怀疑她身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是否同样白玉无瑕。”
“宝儿说到重点了,我想她当那个皇后一定当得相当辛苦,要把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不骄、不妒、不卑、不亢,人如明镜,心似止水。我自认没她那么圣贤,然而,我可以选择不爱。”钱明珠放低了声音,喃喃道,“只要我不爱太子,我也就能做到不骄不妒、不卑不亢。”
“大姐……”
“宝儿。”钱明珠手上用力,将她搂入怀中,把头埋在妹妹腰际,语音再也掩盖不了地颓软,“凤吾飞兮,红尘绝歌;泣吾求兮,不见良人。凤凰台啊凤凰台,难道人生在世,所求的,只不过是那样一个良人吗?”
然而,她实在把一切看得太清晰——
这一幕政治姻缘,她嫁的是他的权势地位,他娶的是她的聪慧美丽,太子旭琉,不是她的良人。绝对不是。
衣似红霞人如玉,淡淡铅华浓浓妆。
两个侍女一边一个地将龙凤金镯戴上钱明珠的手腕,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了她的肌肤,也压着了她的心。
铜镜内那女子好生美丽,高雅中透着一股子别致的妖娆。钱明珠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柳眉凤眼,瑶鼻樱唇,再自下巴上回,点在眉心。眉心上一朵梅花凄艳,竟比嫁衣还红。
“小姐真是美丽呢!”
“不对,从今儿起,得叫太子妃啦!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侍女们嬉笑着闹成了一片。
受到她们欢快气氛的感染,钱明珠不由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光说说就行了吗?贺礼还不送上?”
“大小姐好可恶,尽剥削我们这些下人。钱家财大气粗,老夫人早为你准备下十里红妆,这会儿还管我们要贺礼,姐妹们你们听听,过分不过分?”侍女们平时都是闹惯了的,钱明珠又脾气极好,因此大家都敢跟她开玩笑。
“贺礼来也——”随着这声又脆又亮的叫声,钱宝儿拉着一个少女笑吟吟地出现在房间门口。
少女脸色很苍白,一双眼睛幽幽沉沉,像潭湖水一样,深不见底,唇角坚毅,看上去有几分傲气,在这个人人都披红着彩的喜庆日子里,唯独她依旧一身素衣,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
钱明珠看到她,惊喜道:“萃玉,你也来了。”
“我和二姐是特地来送贺礼来的。”钱宝儿赶紧献宝,“大姐快看,为了这两份礼物,我花了好多钱倒是其次,二姐可是整整半个月没下闺楼一步啊!”
钱明珠拿起第一份礼物,是只做工极为精致的玉枕,四周缀有珍珠,一动就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钱宝儿冲她眨眨眼睛,笑得又邪又坏,“夫妻夫妻,百年同船渡,千年共枕眠。红帐枕边客,金殿座上人。”
“去,小丫头越来越没半个正经了!”钱明珠嗔怒着推了她一把,目光落到第二份礼物上时,却呆住了。
那是一副三尺见方的白绢图,绢上画的是凤求凰,与同类画所不同的是,画者选了暗色,将凤画得孤高清绝,将凰画得淡漠沉静,两鸟看似各自飞翔彼此无情,但一回眸间却又情愫隐现。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她才刚吟了两句,钱萃玉已接了下去:“棋残本无计,书尽但非才。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
钱明珠抬眉道:“凤凰台?”
钱萃玉回视她的眼睛,轻轻颔首:“是,凤凰台。”
“好一句沧海唯一笑,良人不可来。我猜料著者是你,原来真的是你。”钱明珠低低叹道,“谢谢妹妹这份厚礼了。”
“喂,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啊?都听不懂。”钱宝儿没有看过《凤凰台》,因此不明白两个姐姐话里的意思,刚待问个明白,却听外面锣鼓声突起,吉时已到。
两个涂脂抹粉的喜娘一步一扭地自外头走了进来,边走边催道:“来啦来啦,八抬大轿到啦!呦,太子妃怎么还没戴珠冠啊!来来来,丫头们手脚麻利些,快给太子妃戴上……”
镶着宝石的珠冠沉沉地压到如云的秀发上,冠顶缀有鹅蛋大小的一颗明珠,十二长串南珠帘低垂,绝世容光亦隐亦现。钱明珠就那样搭住了喜娘的手,在六个侍女的围拥下款款迈出了门槛。
钱萃玉与钱宝儿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她宽大的裙裾如水般自地面拖过去,优雅身姿渐行渐远,忽然间都感到了一阵失落。
姐姐出嫁了——
她们名闻京都美绝人寰、令多少男子失魂落魄、令多少女子艳羡嫉妒的姐姐,带着她尊贵无双的封号,带着钱家为她置办的十里红妆,就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出她们的视线,走出纯净青稚的少女世界,出嫁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会幸福吗?
她的美貌、她的聪明、她的财富,会让她幸福吗?
十里红妆。天下哪个女子能嫁得如她一般风光?
凤銮轿内,钱明珠对着手上的锦囊凝视了半天,这是刚上轿前向奶奶跪拜时奶奶偷偷塞到她手中的,不知道主掌天下第一钱庄,三十多年以睿智和手段名震商界的奶奶,在孙女最后临行前会给予怎样的忠告和建议。
指尖在上面摩擦许久,才微微一叹,将它打了开来,里面一张硬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忍。
红帐枕边客,金殿座上人。
钱明珠的目光落到身畔的玉枕上时,忽而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将枕头抱了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此时已是戌时,冬天日短,夜已黑透,而东宫灯火通达,亮如白昼。布置华贵的新房内,点着臂粗的大红蜡烛,七重纱帘每一重处都站着两个宫女,她们低眉敛目安静无声,仿若不存在一般。
刚才殿堂上与太子匆匆一面,只瞧见他有两道异常浓黑的眉毛,还来不及细细观察便被人拥着送入了新房。喝酒应客是新郎的事,而新娘只需静坐在洞房里等新郎来掀盖头便成了,原以为皇家婚礼会与众不同一点,谁知也是如此无趣。
刚自感慨无聊时,只听门口传来宫女惊恐的声音:“七皇子!这是太子的新房,您不能进去……七皇子,七皇子……”
重重纱帘被人一一掀起,第一个进来的人竟不是她的夫君。钱明珠抬头,看见了身穿绯色锦袍的俊秀少年,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睛看起来璀璨得不可思议。
原来他就是当朝的七皇子毓琉,上次选妃时他站在皇帝皇后身边,放肆地盯着她看,这次又强行进太子的新房,他想干什么?
钱明珠还未说话,毓琉已一把抢走她手上的玉枕,挑眉道:“这也是你的嫁妆之一?好个精致玉枕,你期待太子能与你同床共枕?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宫女们急急围拢,却无人敢上前劝阻。这一幕突发事件里,她又只能孤军作战。钱明珠在心里叹息,脸上却唇角轻勾,优雅而笑,“七皇子可是喜欢这个玉枕?那就拿去吧。我本就怕硬,喜欢棉絮枕头,又因为这是妹妹送的,不敢不收。这会儿替它找到了更合适的主人,料想妹妹也不敢怪我。说来,还要谢谢七皇子呢。”
毓琉脸上狂放之色顿敛,他盯着她,想把她看透。而就在这时,一个宫女唤了一声:“太子殿下!”钱明珠回头,看见雕龙大柱旁,太子旭琉静静地站着,竟然来得悄无声息。刚才厅堂之上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会机会来了。周围的人都在因为太子的骤然出现而惊慌不安时,她却镇定自若地上上下下地将太子看了个仔细。
太子的个子很高,非常非常瘦,因此五官便显得很深邃。他的眉毛生得真是好,充满了贵气和威严,严肃的一张脸,没有半点笑容,也没有半点大婚之日该有的喜气。
说实话,他的五官远不及七皇子毓琉英俊,然而钱明珠却觉得这个样子看上去要顺眼得多。于是冲他盈盈一笑,走过去拜道:“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这会轮到旭琉盯着她,想把她看透。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只听旭琉忽然道:“七皇弟,你可以出去了。”
毓琉的脸色变了一变,整个人如被盆冷水直淋而下,如梦初醒——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太子的女人他不稀罕的吗,怎么在这种时候头脑发热,完全不顾及礼仪后果地冲进太子的新房?
一时间冷汗如雨,连忙放下玉枕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宫女们都各自松了口气,纷纷朝这对新人看过来,不知太子会如何对太子妃。
钱明珠轻抬眼睫道:“你们都下去吧,这有我伺候就行了。”她们一个都别想留下来看她的笑话,这山雨欲来之际,无论是悲是喜,不劳她们操心。
宫女们看了太子一眼,才怯怯地躬身退了出去。七道纱帘一一落下,宛大的新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钱明珠笑了笑,转身拿起桌上的酒壶,将两只白玉杯斟满,边斟边道:“臣妾小时候,很喜欢喝酒。有一次喝醉了倒地就睡,被四姑姑看见吓得个半死,认为女儿家如此嗜酒有失体统,于是禀告给奶奶知晓。自那后,家规多了一条:不许明珠饮酒。臣妾觉得委屈,便去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喝酒?奶奶告诉我,等我嫁人了,新婚夜上的合卺酒就是我的解酒令。”说到这她将其中一杯酒递给旭琉,嫣然道:“臣妾在此就先谢过太子了,夫君请。”
这一声“夫君”唤得又甜又柔,然而太子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沉静的脸上表情不变,即不相迎,也不拒绝。
钱明珠扬了扬眉,“夫君好像不愿意?是不愿意与臣妾喝交杯酒呢,还是不愿意解臣妾的禁酒令,怕臣妾日后醉酒失态,有失皇家颜面?”
旭琉接过她手中的杯子,钱明珠刚松了口气时,却见他将酒杯放回到了桌上,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难道这第一关,真的如此不好过?
“他们说——”旭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静,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我娶了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为妻。”
钱明珠微微一笑,“太子下一句话是想说红颜祸水吗?”
旭琉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径自说了下去:“我的父皇告诉我,他为我挑选的妻子不但容貌出众,而且非常聪明,智闯四关,有勇有谋。”
钱明珠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心中隐隐觉得接下去的话必定不会中听。谁知旭琉话说到这,就停住了,他看着她,表情有些奇怪。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只听旭琉忽然一叹,道:“罢了,我们喝酒吧。”
他把酒杯举到她面前,这回轮到她不接。
钱明珠向后退了几步,定声道:“太子有话何不明说?臣妾不喜欢模糊不清。”
旭琉的瞳孔开始收缩,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我的意思就是,希望我们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你喜欢太子妃的头衔和身份,我会让你继续拥有它,至于其他,就不必太费心思了。你之前暗地里所做过的那些事情,用过的心机手段,我希望不要带到宫里来。”
钱明珠脸色顿变,手中的杯子“啪”地掉到了地上,砸个粉碎。一种混合着羞辱、委屈、愤怒与悲哀的情绪就那样突袭而来,双颊滚烫,而心中冰凉。
他——竟是如此——看不起她!
然而,偏偏被他说中了。
此次为了当选太子妃,奶奶暗中不知做了多少手脚,动用人脉财力,疏通宫内各个关节,才使她以商贾之卑硬是挤进一干身份高贵出身名门的佳丽之中,而她,又凭借自己的出色,终于达成了奶奶的愿望,成就了钱家的辉煌。
但是,难道这是她自愿的?如果可以选择,她怎会让自己走这么辛苦且毫无快乐可言的一条路!
旭琉见她脸色煞白浑身轻颤,本是绝世之姿,连惊悸起来都别有一番迷人风韵,心中不禁一软,放低了声音:“我对人并无偏见,你通过父皇母后的考验,凭的也是你的真本事。但弄心机耍手段这些暗地里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既已是太子正妃,未来的国母,就需端正心态,事事做到光明磊落。”
钱明珠冷冷道:“是,殿下的教诲,明珠谨记了。”
“你似乎有怨气。”
“明珠不敢。”
“希望你是真的明了,而不是‘不敢’。”旭琉看了她一眼,转身道:“时候不早,你早点安寝吧。我与王将军有军事要谈,就不多留了。”
钱明珠沉默不语,就在他打开房门准备迈出去时,她忽然道:“太子殿下——”
旭琉回眸,看见一张浮现着漠漠自嘲的脸,脸的主人望着很远的地方,目光飘悠没有焦距。
“大婚之夜,殿下抛下新娘,却去与将军议事,此事传入旁人耳中,会如何看待我,殿下可曾想过?”
旭琉一怔,钱明珠又道:“太子这样,算不算也是任性之举?”
旭琉轻眯着眼睛,缓缓道:“你在留我?”
钱明珠不答,拉了把椅子在桌边坐下,左手执杯右手拿壶,自斟自饮了起来。旭琉盯着她,在门旁站了许久,直到一个小太监缩头缩脑地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面容一正,才匆匆而去。
小太监好奇地看了正在自顾饮酒的钱明珠一眼,转身跟着旭琉离开。房门未关,东风吹进来,纱帘四下飞舞。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哈!”钱明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到自己腕上的镯子,摘下扔了出去,看见胸前的珍珠链子,也一把揪下扔了出去。线断,珍珠四下滚落,其音脆绝。
转眼一瞥间,瞧见了端放在梳妆台上的珠冠,烛光下冠上明珠璀璨,表情就也跟着迷茫了起来,“不,不对……奶奶说过,我要忍……明珠,你要忍,不可耍性子……”
多年未曾饮酒,几杯下肚,已有了些许醉意,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东倒西歪起来,她摸索着向床走去,刚走到床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就摔到了地上。好不容易勉强地支撑起半个身子,将头伏于床榻之上,便再也不想动弹。
就那样半靠着床半坐在地上,睡意渐浓。
“谁人相送梨影?谁人护动花铃?谁人一曲琵琶,长啸破东风。凤凰台……凤凰台……”声音喃喃,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宫女们前来伺候晨起时,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地上珍珠散乱,两只镯子一只在桌下一只在门边,纱帘被风吹了一夜,好几重都掉了下来,房内凌乱不堪。
而她们的女主人,东宫新任的太子妃,正趴在床边合衣而睡,双颊通红,浑身酒气。
慌忙上前搀扶的结果就是发现她的身体火般炙热,怎么叫都叫不醒。宫女们慌了,急急去请太医,太医诊后道是酒后吹风着了风寒,再加上体虚身弱,病来如山倒,需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云云。
新婚之夜太子彻夜不归,太子妃醉酒着凉一病不起,于是太子妃不受宠于太子的传闻也不胫而走,这桩东宫逸事成了朝野上下茶余饭后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