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心痛的妞妞和《妞妞》(4)

为了让妞妞能有正确接受放疗的姿势,大夫找来一个原来的小病人用的小盒子让她躺进去。哲学家父亲形容:“那个病孩一定已经死去,这只为放疗制作的木盒的真正含义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将死去,而我们如同那个病孩的家长一样也必须经历眼前这个步骤,就像执行一种死亡的预备仪式。”放疗这一求生的过程,在这里被他描绘成死亡仪式。所以最让我遗憾的是,恐怕到现在,他还坚信妞妞必死,没有措施可以补救。故事进展到了无可选择一章,作者开始表达他的悔恨,这一举动又让我犹豫了,工作该不该进行下去?一个父亲,在真诚悔恨于他的种种错误的行为。

“我活着,妞妞却死了。我对妞妞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268页)“我不肯接受我有一个残疾女儿的事实。”“既然我得不到'全',那么就让她'无'!更有甚者:让她'无',以成'全'我!结果,我活着,妞妞却死了。”“如果现在让我选择,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给妞妞动手术。”既然他都悔恨成这样了,把我批评他的话都先拿来主动批评自己了,我还有什么可写的?不!这文章我还要写,因为我又发现了可写的依据,我艰难地将哲学家父亲的笔推走,拿起我自己的笔。

我为什么还要批评?原因是他悔恨得不够,悔恨得不在地方,他在寻找给自己开脱责任的理由。270页,“悔恨”章的第二节,他先摘了《眼科肿瘤》一书,形容妞妞病的凶险。“预后不良。即使摘除双眼,在30岁前仍有50%患其它癌症的概率。加上癌细胞未消灭干净导致的转移的可能,放疗造成的发生第二肿瘤的可能,这个概率还要增大。”恐怖吧!谁看了都绝望了吧!别治了!干脆等死吧!当然,这种话吓不倒我,我的肿瘤不比妞妞的好,甚至还要危险,妈妈听到的话比这还恐怖,可是!哲学家父亲引的这段话里出现了两次概率一词,它不管多吓人它都只是概率,如何行动仍在于你自己,到了你这儿就是百分之百,或者带着妞妞冲过艰难万险,或者看着这段概率来概率去的文章傻了眼。

他引用上面的书本还不够,又转述了来自某医学九-九-藏-书-网权威的忠告:“不要动手术,活下来后患无穷,后悔也来不及。”这是哪门子医学权威?他那些灵通的朋友这时又准时出现了,报告最合作者心意的消息:“某甲、某乙、某丙有一个孩子也是患这种病,动了手术,无一例外,活到二十几岁都死了”。首先我想说这样的话毫无科学依据,我们怎样能够预期二十年以后的事情呢?再者,二十岁的人生也是多姿多彩的。按照哲学家父亲的话,无论什么年龄的死都是不可计算和比较的。在二十多岁的年龄上,音乐家中的舒伯特、莫扎特已经开始创作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文学家中的曹禺写了《雷雨》,而张爱玲一辈子的好作品都写在此时。得到了上述这些情报,哲学家父亲说他“是要在两个最坏之间做选择:或者让妞妞早早夭折,或者让她在经受手术、失明、癌症复发之苦后仍在青少年时代夭折。既然都是最坏,选择还有什么意义。”(271页)我差点就被他这个话蒙蔽了,心想,说得对啊,按照作者的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好死胜过赖活。(272页)我按照作者给我的这条惟一的思路一直想下去,我接受了他给出的答案,让妞妞无辜而悲惨的死亡有了最好的理由。哲学家父亲又说:“我实质上已经做了选择:放弃手术,让妞妞在命定的时间死去,其实这是惟一正确的选择。”(272页)这是命定的吗?这是父亲给女儿定的吧!还没等命运判死刑,他先积极主动地给女儿判了死刑。父亲接着说:“给妞妞动手术始终是我一个时隐时现的念头,”他听说了上海癌症俱乐部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双眼失明,却与正常人一样快乐生活,最近还准备要去美国上学。我想哲学家父亲当时的心情一定是诧异的,他奇怪,当初对于小瞎子的生活有那么多恐怖的想像,如“她是个瞎子,完全不能自理。现在她小,有我们的爱护,长大了不定怎么受欺负呢。”(278页)原来盲人也可以如此生活。这时我才明白,看来错误是源自道听途说,所以如此悲观,刚听了这么一个好例子就想动手术了。他没有为妞妞治病做更多的科学研究。哲学家在我的印象中是专门想事的,而且比一般人会想。写出那么多思想札记的大哲学家,在给女儿治病时,显得不仅不高明反而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