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心痛的妞妞和《妞妞》(3)

他又满怀激情地说:“我爱我的女儿胜于爱一切哲学。没有一种哲学能像这个娇嫩的小生命那样使我爱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儿能活,就让随便什么哲学死去好了。”好!太让我感动了!可是紧接下来的一句是:“然而,我的女儿注定活不了。”

还注定?原来死去的不是哲学,而是女儿。死了女儿的哲学家父亲最终还得靠活着的哲学来安慰自己了。

整整20节18页的札记,最终说出了什么?

札记写完了,哲学家父亲还是得离开书桌,接着陪女儿等待死亡。我痛苦。他写:“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扩大。”(149页)为什么?为什么要眼睁睁?我就这样兴奋地往下看,不断能发现出我可以批评的依据。但这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因为这哲学家父亲太会写了,我看似独立的思绪也会被他带着走,他哭我也哭,他笑我也笑,我努力清醒,告诉自己:你不是要指出他们的错误,写一篇批评的文章吗?可随即我又说:“算了!还是先进入妞妞的世界吧!”我想很多读者也是这样的,沿着作者给出的惟一一条路走,忘了思考:除了等死有没有其他的选择?妞妞真的得了癌症就得死?他们努力争取妞妞的活没有?

为什么我也跟着作者的笔走?因为作者把妞妞塑造得太可爱了!妞妞,和我同年同月的妞妞,我与她一起惊恐于灯灯亮了,灯灯灭了(妞妞小词典一章,作者形容她的视力逐渐减退,对光越来越不敏感),跟她学说“爸爸”,“妈妈”,认识花鸟鱼虫,雷电风雨。我最爱看妞妞生活中的小插曲,那些小逗事让我越来越沉醉于他们的生活。不行!要冷静!我边爱着妞妞,边思索着怎么批《妞妞》,我艰难地总结着自己偶尔想出的话语,可不久就全忘了。我的读书过程是很痛苦的!我犹豫了,真的要写这篇文章吗?

我爱上妞妞了,妞妞的家长难道不爱?按他们的话说当然是爱的。现在他们改主意了!他们要救妞妞了。这就让我认识了哲学家父亲思想中的另一面。他们的拯救行动分几路,先是找气功师。气功是中国的国宝之一,但打着气功的旗号赚钱的人多是江湖骗子。哲学家父亲找的,就是这类人。我很少看见他借助于现代医学,气功治病的人他倒是找了不少。后来发现“气功大师”们没用,他们这时才决定为妞妞做放疗,妞妞是近满月时被发现患肿瘤的,而这时她已经一岁两个月,他们下这个决心下了一年一个月,而我从发病到上化疗只用了9天。

放疗经历的描写,让我深深感到他的优越感,我想这也是他不能接受自己孩子得了癌症的原因。请看他是怎么写的吧!“北京医院放疗科,来这里求治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患者。”在人身上画上紫色标记是为了标示出需要接受放疗的区域。他写道:“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那个紫色方框画在鼻梁正中,宛如小丑的化装。”(257页)他在用一种看马戏团表演的眼光审视着这些人。好像是在写别人的事,跟自己无关。我对于哲学家父亲对残疾的敌视感到震惊。他为自己是“正常人”而骄傲,“正常人”生活在“正常世界”里,排斥着外来的一切“残缺”事物。他既认为自己高他们一等,不屑与他们为伍,又为自己的孩子竟是这种命运而感到悲哀。当他发现自己的孩子是所有就诊者中最小时,写:“这么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鲜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来了她的同志们的同情的目光。”我看,这同情的目光更多的是发出于父亲自己吧!他从未真正融入到患者家属的身份中,去认真投入治病的行动,话语里满是不满与自怜。为什么说它是死亡之旅?为什么不是求生之旅?我妈妈告诉我,开始化疗那天夜里,她独自捧着我那只24小时静脉给药的手,感到的是无限的希望和喜悦。而当医生把紫色标记印在妞妞脸上时,他竟“感到深深的屈辱”。(258页)回家拼命洗,他看来当健康人当得太久了,一下子成患者家属还不适应,说:“如同革出教门一样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恐怕他更惊异的是自己也要逐出优越的健康人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