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的搁浅

翁信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公文袋,公文袋里面的东西,是认识缇缇和沈鱼以前的一些私人物件,不方便放在家里。翁信良抽出一张照片,是胡小蝶抱着叮当在他家里拍的照片。那时的胡小蝶和叮当都比现在年轻和开朗。叮当已经十四岁,这么老了,难逃一死。

叮当在藤篮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看来止痛剂的效用已经消失了。翁信良拿出一瓶吗啡,替叮当注射。

晚上十时三十分,翁信良仍然在重复翻看以前的照片和信件。电话响起,是胡小蝶。

“你还没有走?”

“我今天晚上不走。”翁信良说。

“我可以来看看叮当吗?”

“可以。”

二十分钟后,胡小蝶来到诊所。

“它怎么了?”胡小蝶凑近叮当。

“它在睡。”翁信良说,“我替它注射了吗啡。”

“你将它人道毁灭吧。”胡小蝶冷静地说。

“你改变主意了?”翁信良有点意外。

“它没有必要为了我们生存下去,”胡小蝶哽咽,“是你把它送给我,所以我舍不得让它死,宁愿它痛苦地生存,我太自私,没有必要要三个成人和一只猫和我一起痛苦,请你杀了它吧!”胡小蝶嚎哭。

“你别这样。”翁信良安慰她。

胡小蝶抱着翁信良。

“不要哭。”翁信良难过地说。

“不要离开我。”胡小蝶说。

沈鱼泡在浴缸里已经一个小时,只要回到水里,她的痛楚便可以暂时减轻,水是她的镇痛剂。她不断在玩那个将有关连的事物连结在一起的游戏,她越来越肯定抽骆驼牌的彼得是虚构的。那个姓胡的女人长得像缇缇,所以翁信良迷上了她。

尽管她多么努力,翁信良还是忘不了缇缇。沈鱼裸着身子从浴缸走出来,穿过大厅,走到睡房,身子的水一直淌到地上,好像身体也在哭泣。她拿起电话筒,毫不犹豫地拨了一个号码,响了三下,对方来接电话。

“喂——”是翁信良的声音。

沈鱼立即放下电话。

她本来想问翁信良:“你什么时候回来?”拨号码的时候毫不迟疑,听到他的声音,却失去了勇气。

“是谁?”胡小蝶问翁信良。

“不知道。”

“两点多了。”胡小蝶疲倦地挨在翁信良身上。

他们听到叮当发出几声凄厉的呻吟声,已经是凌晨五点钟。叮当的样子痛苦得叫人目不忍睹。

“到外面等我。”翁信良跟胡小蝶说。

胡小蝶知道这是她跟叮当诀别的时刻了,她抱起它,深深地吻了它一下,泪水沾湿了它的脸。

翁信良在叮当的屁股上打了一针,温柔地抚摸它的身体,它的身体冰冷,他给它人世最后的温暖,它终于安祥地睡了。这是他养了五年的猫。

翁信良走出诊症室,跟胡小蝶说:“我送你回去。”

“叮当的尸体怎么办?”胡小蝶哭着问他。

“诊所开门之后会有人处理。”

翁信良陪胡小蝶回家,胡小蝶双眼都哭肿了,疲累地躺在床上。翁信良一直坐在床边。

“你不要走。”胡小蝶说。

翁信良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胡小蝶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我去倒杯水。”

胡小蝶微笑点头。

翁信良到厨房喝水,诊所里那个电话该是沈鱼打来的吧?像她那么聪明的女人,应该已经猜出是什么一回事了。他实在无法回去面对她,但逃避她似乎又太无情。

天已经亮起来,今夜没有一个人睡得好。翁信良走进睡房。胡小蝶抱着一个枕头睡着了,睡得像个孩子,她真正缺乏安全感。翁信良为她盖好被才离开。

沈鱼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她没有睡着,连衣服都不想穿,翁信良头一次彻夜不归,她很渴望他回来,又害怕他回来会跟她摊牌,她害怕自己会发狂。沈鱼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声音,应该是翁信良,她立即用被子盖着身体,故意露出半个乳房,并且换上一个诱人的睡姿,希望用身体留住这个男人。她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翁信良经过浴室,咕咕正在舐浴缸里的水,翁信良阻止它,并把浴缸里的水放了。浴室的地上湿漉漉,从大厅到睡房,也有一条湿漉漉的路,翁信良走进睡房,沈鱼正在以一个诱人的姿势睡觉。

翁信良走到床边,看到露出半个乳房的沈鱼,为她盖好被。他自己脱掉鞋子,躺在床上,实在疲倦得连眼睛也睁不开。沈鱼偷偷啜泣,他对她的裸体竟然毫不冲动,完了,完了。

“那只波斯猫怎么样?”

“人道毁灭了。”翁信良说。

“她的主人一定很伤心。”沈鱼说。

“睡吧。”翁信良说。

沈鱼怎能安睡呢?这个男人很明显已经背叛了她。

早上七时卅分,沈鱼换好衣服上班。

翁信良睁开眼睛。

“你再睡一会吧,还早。”沈鱼说。

“哦。”

“你是不是那个患上梅毒死了的猫的主人?”沈鱼笑着问他。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随便问问而已。”沈鱼笑着离开。

翁信良倒像个被击败的男人,蜷缩在床上。

沈鱼在电梯里泪如雨下,她猜对了,那只波斯猫是翁信良送给那位胡小姐的,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送的,总之是他送的。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当姓胡的女人说猫的主人患梅毒死了,她的眼神和语气都充满怨恨,似乎故意在戏弄一个人。

沈鱼在电话亭拨了一个电话到办公室表示她今天不能上班。

“我病了。”她跟主管说。

“什么病?”

“好像是梅毒。”她冷冷地告诉对方。

沈鱼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高兴。她走进一间西餐厅,叫了一杯雪糕新地。

“这么早便吃雪糕?”女侍应惊讶地问她。

雪糕端上来了,她疯狂地吃了几口,心里却酸得想哭。她拨了一个电话给马乐,他不在家,她传呼他,留下餐厅的电话。

“再来一客香蕉船。”沈鱼吩咐女侍应。

沈鱼吃完一客香蕉船,马乐还没有覆电话。沈鱼结了账,走出餐厅。

“小姐!”刚才那位女侍应追到餐厅外面找她,“你的电话。”

马乐的电话好像黑暗里的一线曙光,沈鱼飞奔到餐厅里接他的电话。

“喂,沈鱼,是不是你找我?”马乐那边厢很吵。

“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街上打电话给你,刚才在车上,你不用上班吗?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你不用上班吗?”

“我正要回去练习。”

“那没事了。”沈鱼沮丧地说。

“你来演奏厅找我好吗?只是练习,可以跟你谈一下的。”马乐说。

“我看看怎么样。”沈鱼挂线。

沈鱼走出餐厅,截了一辆计程车,来到翁信良诊所对面的公园里。她坐在花圃旁边,诊所还没有开门。

九时正,朱宁出现,负责开门,已经有人带着宠物来等候。九时十分,翁信良回来了,他看来很疲倦。沈鱼一直坐在公园里,望着诊所里的一举一动。午饭时间,翁信良并没有外出,到了下午,姓胡的女人没有出现。沈鱼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她等那个女人,下午四时,她的传呼机响起,是翁信良传呼她。

沈鱼跑到附近一间海鲜酒家借电话。

“喂,你找我?”沈鱼覆电话给翁信良,“什么事?”

“没……没什么,你在公司?”

沈鱼伸手到饲养海鲜的鱼缸里,用手去拨鱼缸里的水,发出水波荡漾的声音:“是呀,我就在水池旁边。”

就在这时,沈鱼看见胡小蝶走进诊所。

胡小蝶推开诊症室的门,把翁信良吓了一跳。

“不打扰你了。”沈鱼挂了线。

翁信良好生奇怪,沈鱼好像知道胡小蝶来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今天早上答应不会走的。”胡小蝶说。

翁信良拉开百叶帘,看看街外,没有发现沈鱼的踪迹。

沈鱼使劲地用手去拨鱼缸里的水,水好像在怒吼,一尾油追游上来在她左手无名指的指头咬了一口,血一滴一滴在水里化开。她把手抽出来,指头上有明显的齿痕,想不到连鱼也咬她。

沈鱼截了一辆计程车到演奏厅。她用一条手帕将无名指的指头包裹着,伤口一直在流血。

演奏厅里,马乐和大提琴手、中提琴手在台上练习。沈鱼悄悄坐在后排,马乐看见她,放下小提琴,走到台下。

“你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才出现?”

“你的手指有什么事?”马乐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用一条手帕包裹着,手帕染满鲜血。

“我给一条鱼咬伤了。”

“不是杀人鲸吧?”马乐惊愕。

“杀人鲸不是鱼,是动物。我给一条油追咬伤了。”

马乐一头雾水:“海洋公园也训练油追吗?”

沈鱼听后大笑:“马乐,我还未学会训练油追。”

“我去拿消毒药水和胶布来。”马乐走到后台。

沈鱼的指头很痛,痛入心脾。左手无名指是用来戴结婚戒指的,这可能是一个启示吧!她的手指受伤了,戴上婚戒的梦想也破灭了。

马乐拿了药箱来,用消毒药水替沈鱼洗伤口,然后贴上胶布。

“谢谢你。”沈鱼说。

“你不用上班吗?”

“我不想上班。”

“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直知道没有抽骆驼牌香烟的彼得这个人,是不是?”

马乐的脸色骤变。

沈鱼证实了她自己的想法。

“翁信良跟那个姓胡的女人一起多久了?”沈鱼问他。

马乐不知如何开口。

“请你告诉我。”沈鱼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马乐。

“我不能说,对不起。”

“我保证不会告诉翁信良,求求你,一个人应该有权知道她失败的原因吧?”

马乐终于心软:

“她是翁信良从前的女朋友。”

“从前?”沈鱼有点意外。

“就是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那一个。她最近失恋了。”

“她和翁信良旧情复炽,是不是?”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翁信良只跟我说过那个女人想回到他身边。”

“我以为她是后来者,原来我才是。”沈鱼苦笑。

“不,她才是后来者,她和翁信良本来就完了。”

“为什么我总是排在榜末。”沈鱼说。

“他不可能选择胡小蝶的。”马乐说。

“他还没选择。”沈鱼说,“你信感觉吗?”

马乐点头。

“我很相信感觉,我和海豚之间的相处,全靠感觉。我觉得我会失去他。”沈鱼说。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马乐失望地说:“你从前是一个很会争取的女人。”

“是啊!是我把翁信良争取回来的。原来你去争取是没有用的,最重要是别人争取你。”沈鱼说,“你觉得胡小蝶是不是很像缇缇?”

“不像。”马乐说。

“为什么我觉得她像缇缇呢?”

“你害怕会输给她,把她想像成缇缇的话,输了也比较好受。”马乐一语道破。

“不,她身上有某种气质很像缇缇,我说不出来。”沈鱼的指头还在不停淌血。

“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听说油追咬人是有毒的。”马乐说。

“好呀,死在一条油追手上这个死法很特别,我喜欢。”沈鱼笑得花枝乱坠。

马乐站起来:“沈鱼,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的坚强和活力去了哪里?”

“已经埋葬在我的爱情里。”沈鱼说。

“那你应该离开翁信良,他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爱上他。”马乐忿忿不平。

“如果我明白,我便不用来问你。”沈鱼凄然苦笑。

“我真不明白翁信良这家伙有什么魔力!”马乐说。

沈鱼站起来向马乐告别:“你回去练习吧,我不打扰你了。”

“你自己应付得来吗?”马乐问沈鱼。

沈鱼点头。

“我替你叫一辆车。”马乐说。

“不用,我想坐渡轮。”

“那我送你到码头。”

“你打算怎样?”马乐问她。

“不知道。”

“要不要我跟翁信良说?”

“这件事由我自己来解决。”沈鱼站在闸口说:“我要进去了。”

马乐突然拥抱着沈鱼。沈鱼说:“谢谢你。”

马乐轻轻放手,沈鱼入闸了,她回头向他挥手。渡轮离开码头,雾色苍茫,马乐独个儿踱步回去,他不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有勇气拥抱沈鱼。当她跟他说:“我要进去了。”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依依不舍的感觉,好想抱她,没有想过可能被拒绝,幸而沈鱼没有拒绝。但她说:“谢谢。”又令马乐很沮丧,她并不爱他,她是感谢他伸出援手。

沈鱼坐在船舱后面,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凌乱,对于马乐突如其来的拥抱,她并不抗拒,那一刻,她也想拥抱他,在闸口前,她很想得到一份慰藉,很想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而马乐出手了。她觉得很悲哀,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她所爱的男人并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她不爱的却出手。

沈鱼回到家里,咕咕嗅到一股血腥味,在她身上搜索。

“不要,咕咕。”沈鱼抱着咕咕。

“你的手指有什么事?”翁信良问她。

“没事。”

“还说没事?”翁信良捉着沈鱼的手,“正在流血。”翁信良撕开胶布,看到一个很深的齿痕。

“是谁咬你?”

“不用你理我!”沈鱼歇斯底里大叫出来,把翁信良吓倒。

沈鱼跑进浴室里,把左手放在流水下,让水把血冲走。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翁信良站在浴室外说:“你这样不行的,我替你止血。”

沈鱼没有理会他,继续用水冲洗伤口。

“你听到我说话吗?”翁信良把水龙头关掉。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沈鱼问翁信良。

翁信良默然。

“我受够了!”沈鱼说:“我办不到!我办不到当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些什么?”翁信良问沈鱼。其实他和沈鱼一样,都在逃避。

“你和那个女人的关系。”沈鱼说。

“对不起——”翁信良内疚地说。

沈鱼一巴掌掴在翁信良脸上,翁信良很震惊,沈鱼也很震惊,但,除了掌掴之外,她实在无法宣泄她对这个男人的恨和爱,他竟背叛她。

翁信良站在那里,仍然震惊,她从来没有被女人打过。

“我替你止血。”翁信良说。

“是我的心在流血。”沈鱼指着心脏说。

翁信良捉住沈鱼的左手,用棉花醮了消毒药水替她洗伤口,又用纱布包扎伤口。

沈鱼站在那里,看着翁信良细心为她把伤口包扎好,他一直低着头,一丝不苟。用剪刀剪开纱布时,他先用自己的手指夹着纱布,避免剪刀会触及沈鱼的手指,他缚好纱布,温柔地问她:“会不会太紧?”

沈鱼的眼泪一直淌下来,她多么不愿意失去这个男人!她心痛地爱着他,她的一颗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他不敢抬头望她。

沈鱼扑在他的怀里嚎哭:

“你是不是不再爱我?”沈鱼问。

“别傻!”翁信良抱着她。

“你答我。”

翁信良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他和沈鱼一起,一直觉得压力沉重,他知道她并非有意给他压力,所以他不想告诉她,不想她伤心。

沈鱼望着翁信良:“你爱她!我是不是比不上她?”

“不要拿自己跟她比较。”

“但你现在爱她!”

“不是。”翁信良说。

“那你爱她还是爱我?”沈鱼逼问他。

翁信良很苦恼,女人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她们难道不明白男人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吗?

“爱你。”翁信良回答,这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答案。

“骗人。”沈鱼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只是把我当做缇缇的代替品,你从来没有珍惜过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你以为我没有吗?”

“是的,你有。”沈鱼冷笑:“如果你不珍惜,你早就离开我了!对不对?你以为我需要施舍吗?”

“我不是施舍你。”翁信良说:“在我最困难的日子,是你在我身边。”

沈鱼抱着翁信良,心里感到一丝宽慰。

就在这个时候,翁信良的传呼机响起来。

“不要覆机,我求你,不要覆机。”沈鱼抱紧翁信良,不让他看传呼机。

“让我看看是谁找我,也许是重要事情。”

沈鱼从翁信良身上拿走他的传呼机:“不要看,一定是她。答应我,不要覆机。”

翁信良无可奈何,点头答应。

沈鱼抱着翁信良,她觉得自己很傻,然而她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把他留在身边。

胡小蝶守在电话旁边,电话像一具死尸,毫无反应。翁信良向她撒谎,他叫她先回家,他说会给她电话,可是他没有。她早知道不应该放他回家,他回家看到那个女人便会心软。胡小蝶不断传呼他,翁信良一直没有回应,她把电话扔到地上,把它扔得粉碎。

沈鱼悄悄拔掉电话的插头,连同翁信良的传呼机,一并锁在抽屉里。

“我们去一次长途旅行好不好?”沈鱼问翁信良。

“你想去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可以。”沈鱼只想带走翁信良。

午夜,沈鱼醒来,不见了翁信良,她跑出大厅,看见他蹲在地上想找什么似的。

“你是不是想找电话?”沈鱼质问他。

翁信良在沙发下面找到一只拖鞋,他脚上只有一只拖鞋。

沈鱼知道误会了他,她很后悔说出这样一句话,男人一定恨女人不信任他。沈鱼跑到睡房,把电话和翁信良的传呼机从抽屉拿出来。她把传呼机交给翁信良。

翁信良把传呼机放在桌面,看也不看,跟沈鱼说:“回去睡觉。”

胡小蝶拾起地上的电话,电话已给她扔得粉碎,无论如何打不出去。她就只有这一部电话,要是翁信良找她,一定找不到。他到底有没有打电话来呢?也许他在逃避她,故意不打电话给她。

胡小蝶不想再等了,她换了一套衣服,拿了钱包跑出去,来到一间便利店,她无论如何要打电话到传呼台问一问翁信良有没有覆机。一个看来好像吃了迷幻药的少女霸占着电话不停说粗言秽语,胡小蝶耐心地站在她身后等候,可是,少女似乎无意放下电话,她对胡小蝶视若无睹。胡小蝶忍无可忍,她跑到柜台,问收银员:“这里有没有电话出售?”

“电话?我们没有电话出售。”女收银员冷冷地说。

迷幻少女抱着电话筒坐在地上,继续说着一堆粗言秽语,胡小蝶上前,用手按了一下电话掣,电话断了线。迷幻少女抱着电话筒继续说话,胡小蝶把她移开,从她手上拿起电话筒,迷幻少女继续不停说粗话。胡小蝶成功夺取了电话,打到传呼台,问接线生:“他有没有覆机,我姓胡的。”

答案是没有。

清晨,沈鱼醒来,翁信良已穿好衣服站在床边。

“我要上班了。”翁信良说。

“我等你回来。”

翁信良回到诊所,诊所外聚集了大批人群。

诊所的一扇玻璃大门给人砍碎了,地上全是玻璃碎片。诊所内的家私杂物给人翻倒了,两只留宿的猫和一条留宿的狗被放在手术台上,安然无恙。

“要不要报警?”朱宁问翁信良。

“不用,我知道是谁做的。”

“谁?”朱宁愕然。

“把东西收拾好,立即找人来装嵌过另一块玻璃,快去。”翁信良吩咐朱宁。

翁信良把诊症室内的台椅搬好,将猫和狗放回笼里。他知道是谁做的。

电话响起,是马乐。

“中午有空吗?我有事跟你说。”马乐说。

“好的。”

翁信良约好马乐在餐厅见面。

“你怎么搞的?”马乐劈头第一句便问他。

“给我一份午餐。”翁信良跟侍应生说。

“你选择沈鱼还是胡小蝶?”马乐说。

“要咖啡还是要茶?”侍应生问翁信良。

“两种都不要。”翁信良说。

“两个都不要?”马乐说。

“连你也逼我?”翁信良笑着问马乐。

“这件事早晚要解决。”

“是沈鱼告诉你的?”

马乐不作声。

“我准备逃走。”翁信良说。

“逃走?”

翁信良点头:“立即逃走,这样对大家都好。”

“不负责任。”马乐骂他。

“做个负责任的男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翁信良苦笑,“我现在唯一想到的事便是逃走,去一个没有爱情的地方。”

翁信良这样说,马乐也无言以对。

“我走了,你替我照顾沈鱼。”

“你只懂逃避,失去胡小蝶,你逃到日本。失去缇缇,你便逃到沈鱼那里。我不会替你照顾你的女人,你要照顾她们便自己照顾她们。”马乐说。

“我对着动物这么多年,忽然才明白动物比人类幸福,它们没有烦恼。”

翁信良回到诊所,大门玻璃已重新装嵌好,朱宁还是惴惴不安。

“医生,到底是谁做的?”朱宁问。

翁信良没有回答,迳自走入诊症室,朱宁也不敢再问。翁信良把抽屉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连护照也在这里。他真的想走,到哪里好呢?到巴黎拜祭缇缇?可是,他从来不是一个不辞而别的男人,在离去之前,他要先去见见胡小蝶和沈鱼。他又把护照放回抽屉里。

下班后,他走上胡小蝶的家。翁信良按门铃按了很久,没有人来开门,但他可以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透过防盗眼监视他,他仿佛听到贴着大门有一声声沉重的呼吸声,他知道胡小蝶在里面。他站在那里良久,不再按门铃,她硬是不开门给他。他转身想走,大门开了,胡小蝶站在门后。胡小蝶望着他,他望着胡小蝶,两双疲累的眼睛在互相怜悯,胡小蝶扑在他怀里呜咽。

“对不起。”胡小蝶说。

“你没有纵火烧掉我的诊所已经很好。”翁信良安慰她。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除了你,还有谁?”

“是的,没有人比我更恨你。”胡小蝶紧紧地抱着翁信良:“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翁信良本来是来道别的,可是,他见到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子,却说不出口。

翁信良看到胡小蝶的右手用纱布包扎着:“你的右手有什么事?”

“给玻璃割伤了,你诊所的玻璃。”胡小蝶向翁信良撒娇,“都是你!”

“要不要去看医生?”

“你不是医生吗?”

“我是兽医。”翁信良说。

“把我当做野兽来医也可以,我觉得自己昨天晚上像一头野兽。”

胡小蝶发现翁信良仍然站在门外,跟他说:“你要走吗?为什么不进来?”

翁信良进入屋里,胡小蝶把大门关上。

茶几上的电话被破开了两边。

胡小蝶抱着翁信良不肯放手,“我们一起去旅行好不好?去一次长途旅行,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忘记这里的一切。”

翁信良不禁苦笑,沈鱼不是提出过同样的要求吗?他一个人怎么能和两个女人逃走?她们是决不会放过他的。

“你今天晚上留在这里不要走。”胡小蝶吻翁信良的脖子。

“不行。”翁信良硬起心肠说:“我们不可能再一起。”

胡小蝶惊愕地望着他,她不相信翁信良竟敢说这番话。

“你仍然恨我当天离开你。”

“不。”翁信良说:“我不想再夹在两个女人之间,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胡小蝶愤然掴了翁信良一巴掌。

翁信良失笑:“一人一巴掌,很好。”

“你走!”胡小蝶向翁信良叱喝。

翁信良只好离开。胡小蝶伏在沙发上痛哭,她失败了,她自以为她的美貌所向无敌,最终也输了。

翁信良坐在小巴上,想着胡小蝶的一巴掌,他在两天之内,连续给两个女人掌掴。

沈鱼在家里弄了一大盆芒果布甸,她从来没有弄过这么大盆的布甸。她用了十二盒芒果者喱粉、十个芒果、六瓶鲜奶、六只鸡蛋,用光家里所有盆子和碟子来盛载这份足够二十四个人享用的芒果布甸。她的忧伤要用许多甜品才能填满。可是,甜品弄好了,家里每一个角落、桌上、茶几上、电视机上、睡床上、浴室水箱上,都放满了一盆一盆的芒果布甸,整间屋子飘着芒果的香味,沈鱼却不想吃了,如同一个人伤心到无法流出一滴眼泪。她无法使自己闲下来,闲下来她便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之后,翁信良还没有回来,她便猜想他正在跟胡小蝶缠绵,或者他不会再回来。

沈鱼拿起电话簿,他想随随便便找一个人聊天打发时间,那个人最好不知道她的故事。她在电话簿上发现王树熊的电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见面,上一次见面是缇缇的生日。她拨电话给王树熊。沈鱼不想再留在家里等翁信良,她害怕他不回来。

沈鱼跟王树熊在餐厅见面。王树熊仍然是老样子,她最近认识了一位新的女朋友。

“你近来好吗?”王树熊问沈鱼。

沈鱼呷了一口红酒,轻轻地说:“很好,我和我的男人很好。”

“能把你留在身边的男人,一定很厉害。”王树熊说。

“是的,他很厉害。”沈鱼说。

“他是干什么职业的?”

“对付野兽,像我这种野兽。”沈鱼又呷了一口红酒。

王树熊不大明白。

“想跟我上床吗?”沈鱼问王树熊。

王树熊有点愕然。

“想还是不想?”沈鱼问他。

王树熊有点尴尬,他和沈鱼从来没有上过床,况且她还有要好的男朋友。

沈鱼把杯里的红酒乾了,站起来,问王树熊:“去你家好不好?”

“我那里不大方便,我女朋友有我家的钥匙。”

“去别墅吧,反正我这么大个人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沈鱼说。

“我也没有去过。”王树熊尴尬地说。

“走吧。”沈鱼拉着王树熊的手。

他们登上一辆的士。

“九龙塘。”沈鱼跟司机说。

王树熊有点不自然,沈鱼一直满怀心事看着窗外,她看来并没有那种准备上床的心情。

“你没事吧!其实我不一定要去——”

“没事。”沈鱼继续望着窗外。

计程车驶进一间汽车酒店,他们下车,进入酒店大堂,里面灯光昏暗,王树熊有点儿紧张。一个女人领他们进入一个房间,王树熊付了房租。

“我想先洗一个澡。”沈鱼说。

王树熊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节目并不好看。

沈鱼站在花洒下,让水冲洗身体,她抚摸自己的胸部,这样一个完美的身体,他的男人却不再爱这身体,她就把身体送给另一个男人吧!她要向翁信良报复。他跟胡小蝶上床,她要跟王树熊上床。

沈鱼围着毛巾从浴室走出来。

“你是不是不开心?”王树熊问沈鱼。

沈鱼躺在床上跟王树熊说:“还不脱衣服?”

王树熊脱光衣服站在沈鱼面前,沈鱼闭上眼睛。

王树熊压在沈鱼身上,吻她的脖子。

沈鱼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指着胸口说:“对不起,我心里有另外一个人。”

王树熊颓然躺下来,用被子盖着身体说:“我知道。”

“我只是想向他报复。”沈鱼说。

“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王树熊说。

“我喜欢的,我喜欢的人很多,但只可以爱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可以令我这样——不在我身边,仍然控制着我。”

王树熊穿回衣服,对着一个不想跟他做爱的女子,裸体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不可以跟我说你和他的事情吗?”王树熊问沈鱼。

沈鱼摇头,她和翁信良之间的事情是一把会刺伤心脏的利刃,她不想拿利刃再刺自己一下。

翁信良在家里呆了很久,还没有见到沈鱼。他原本想跟她道别,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决定先收拾行李。他的行李并不多,这里本来不是他的家,是沈鱼的,他没有想过会留下来,当时失去了缇缇,他以为自己在任何一个地方也是寄居。后来,他的确想留在这里,现在,他又觉得应该走了。他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张纸条,是沈鱼写给他的“我是不是很无理取闹?如果你不恼我的话,笑笑吧。”这个女人曾经这样炽烈地爱着他,他突然不想走了。他想起她召唤海豚和杀人鲸的场面,她对他的爱震撼了海洋生物,是自己辜负了她。既然这么顺利地向胡小蝶道别,其实已不需要离开沈鱼。他突然知道自己是爱沈鱼的,他现在疯狂地思念她。

翁信良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是沈鱼回来了,翁信良连忙关上抽屉,他记得有一个行李箱放在厅里,他连忙跑到大厅,可是太迟了,沈鱼已经进来,并且看到他的行李。

沈鱼的心碎了,这个男人竟然想走,她要向他报复。他跟翁信良说:“告诉你,我刚刚跟一个男人上床。”

翁信良难以置信地望着沈鱼。

沈鱼对他的行李箱视若无睹,她倒了一杯清水,骨碌骨碌地喝下去。

“是谁?”

“你想知道吗?”沈鱼冷冷地说。

翁信良沉默。

“是一个好朋友。”沈鱼说完这句话,回头走进睡房。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将钥匙扔在茶几上,怒气冲冲地离开。

沈鱼站在睡房门外,全身在抖颤,无法再移动身体。与其看着他首先离开,倒不如首先承认自己不忠。要承认自己不忠比承认别人不再爱你容易得多,她是这样想。

翁信良提着行李箱在街上走,在他想留下来的时候,沈鱼竟然令他非走不可。在他想爱她的时候,她竟然辜负他。

马乐正在演奏厅排练,翁信良提着行李箱冲进来,整个管弦乐团的人都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马乐,你下来!”翁信良向马乐叱喝。

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到马乐身上。

马乐看到翁信良怒气冲冲的样子,放下小提琴走下台。

“你找我有什么事?”

“跟我出去。”翁信良提着行李转身出去。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马乐不耐烦地问他。

翁信良用行李箱袭击马乐,马乐冷不提防,跌倒在地上,怒斥翁信良:“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干什么!”翁信良使劲地揍马乐。

马乐还手:“我干了什么?”

“你跟沈鱼上床!”翁信良揪着马乐的衣领。

马乐愕然:“谁说的?”

“沈鱼说的。”翁信良推开马乐。

“她说我跟她上床?”马乐难以相信沈鱼会诬蔑他。

“你一直以来都想跟她上床!”翁信良扑在马乐身上揍他。

“我有想过但没有做过。”马乐推开翁信良,“我不相信沈鱼会说谎。”

翁信良精疲力歇坐在地上,问马乐:“不是你还有谁?”

“荒谬!我怎么知道?”马乐光火。

翁信良有些犹豫,沈鱼说跟一个好朋友上床,她并没有说是马乐。

“真的不是你?”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沈鱼跟人上床?你不是也跟胡小蝶上床吗?你可以跟别人上床,她为什么不可以?”马乐嘲笑他。

翁信良无言以对,颓然坐在行李箱上。

“也许她编个故事气你吧。”马乐站起来。

“不会的,女人不会编这种故事。”

“一个绝望的女人什么也干得出来。”

“所以她跟别人上床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马乐一拳打在翁信良脸上,翁信良整个人从行李箱翻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打我?”翁信良从地上爬起来问马乐。

“我为什么打你?为什么打你?”马乐失笑,“因为你无缘无故打我。”马乐再向翁信良的脸狠狠打出一拳:“这一拳是替沈鱼打你的。”

翁信良双手掩着脸倒在地上,他的鼻孔在流血,马乐掏出一条手帕扔给他:“拿去。”

翁信良用马乐的手帕抹鼻血,从地上站起来,问马乐:“你想过跟沈鱼上床?”翁信良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出拳,他认为马乐作为他的知己,而竟然想过跟他女朋友上床,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罪名和跟她上床一样。

“在她未跟你一起之前,”马乐淡淡的说:“是你把她介绍给我的,我对她有性幻想有什么稀奇。”

翁信良放开拳头,收拾从行李箱跌出来的衣物。

“你从家里走出来?”马乐问翁信良。

翁信良继续收拾衣物。

“你真的逃走?”马乐揪起翁信良:“你竟然逃走!”

翁信良甩开马乐的手,继续收拾地上的东西。

“你要搬去跟胡小蝶一起住?”

“不是。”

“沈鱼会很伤心的。”马乐说。

“我不准你再提起她。”翁信良关上行李箱,把染了鼻血的手帕扔在垃圾箱里。

“你要到哪里?”马乐问他。

翁信良没有回答。

“我家里有地方。”马乐说。

翁信良头也不回。

马乐走回后台,拨电话给沈鱼,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听。马乐传呼她,她也没有覆机。

浴缸内的水一直流到浴室外,热腾腾的蒸气充塞着整个浴室,镜子一片迷蒙,沈鱼裸体躺在浴缸里,只有水能麻醉她的痛苦。她仿佛听到电话铃声,赤着身子走出大厅,电话没有响过,是她听错了。

门钟不停地响,沈鱼听不到。马乐不停地拍门,他害怕沈鱼会出事。浴缸里,沈鱼好像听到拍门声,会不会是翁信良回来呢?他刚才放下了钥匙。沈鱼用毛巾包裹着身体出去开门。当沈鱼看到马乐,她着实很失望。

“你没事吧?”马乐看到她来开门,松了一口气。

“没事,我在洗澡。”沈鱼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穿衣服。”

马乐走进屋里,看见有水从浴室里流出来。

沈鱼穿好衣服出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和翁信良分手了?”

沈鱼没有回答,咕咕舐她脚背上的水。她看到马乐的脸受伤了,衣服的领口也烂了。

“你跟人打架?”

“翁信良以为我就是那个跟你上床的男人。”马乐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还在意。”沈鱼说。

“他在意的,他还爱你。”

“不,他在意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

“你是不是真的——”

“你以为呢?”沈鱼问马乐。

“我不知道。”马乐说。

“如果你这样爱一个人,还能跟另一个人上床吗?”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你真坦白。”

“如果你是爱他的,为什么不向他说实话?”

“他不会相信的。”沈鱼没有后悔她说了这个谎话,说与不说,这个男人也会走。

“我告诉他。”马乐说。

“不要。”沈鱼倔强的说。

“为什么?”

“如果你把我当做朋友,请不要告诉他。”

朱宁早上九时正回到诊所,发现翁信良睡在诊所的沙发上。

“翁医生,你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翁信良睡得不好,见朱宁回来了,也不打算继续睡,从沙发上起来。

“你的脸受伤了。”朱宁看到他的鼻和嘴都有伤痕。

“不要紧。”

翁信良走进诊症室洗脸,被打伤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他本来打算逃走的,现在似乎不需要走了。他用消毒药水洗擦脸上的伤口,朱宁站在门外偷看。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翁信良问她。

“你是不是跟沈小姐打架?”朱宁看到他的行李箱。

翁信良没有回答。

“她很爱你的。她曾经跟我说——”朱宁不知道是否该说出来。

“说什么?”

“她说如果你不娶她的话,她会将你人道毁灭的。”朱宁看着翁信良脸上的伤痕,想起那句话,以为翁信良是给沈鱼打伤的,指着翁信良脸上的伤说:“你们是不是打架?”

翁信良失笑,跟朱宁说:“你去工作吧。”

沈鱼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他不娶她,她会将他人道毁灭,她也许真的没有跟男人上床,她在气他,这是毁灭他的方法之一,翁信良想。

他想起胡小蝶,她跟沈鱼不同,她是个脆弱的女人。翁信良尝试打电话给她,电话无法接通。他想起她家里的电话被她扔得粉碎,不可能接通。她会有事吗?翁信良突然害怕起来,胡小蝶整天没有找他,那不像她的性格。翁信良脱下白袍,匆匆出去。经过电器店的时候,他买了一部电话。

翁信良来到大厦外面,本来打算上去找胡小蝶,最后还是决定把电话交给老看更。

“请你替我交给九楼B座的胡小姐。”

“好的。”老看更说。

“这两天有没有见过胡小姐?”翁信良问他。

“今早看见她上班了。”

“哦。”

“你姓什么?”

“你把电话交给她就可以了。”翁信良放下小费给老看更。

走出大厦,今天阳光普照,翁信良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以为两个女人也不能失去他,结果一个跟男人上床,一个若无其事地上班去,事实上是她们也不需要他。

沈鱼跟马乐在沙滩茶座吃早餐,昨夜到今早,沈鱼一直看着海。

“你累吧?”沈鱼问马乐。

“不,一个通宵算不了什么。”马乐说。

“你有没有试过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无法补救的事?”沈鱼问马乐。

“这就是我的生活。”马乐说。

两个人大笑起来。

“你有哪些憾事?”马乐问沈鱼。

“我觉得我爱他爱得不够。如果我有给他足够的爱,他不会爱上别人。一定是我们之间有那么一个空隙,他才会爱上别人。”沈鱼说。

沈鱼站起来:“我要上班,失恋也不能逃跑。”

“你有什么打算?”马乐问她。

沈鱼苦笑:“我能有什么打算?”

沈鱼八时三十分回到海洋公园,比平时迟了一个多小时,其他人正在喂饲海豚。力克看到沈鱼回来,高兴地向她叫了几声,打了一个空翻。

沈鱼在更衣室更换泳衣,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裸体,她的身体好像突然衰败了,毫无生气,乳房抬不起来,腰肢肿胀,双腿笨重,身体好像也收到了失恋的信号,于是垂头丧气。

十时正,表演开始,沈鱼骑着杀人鲸出场,杀人鲸逐浪而来,数千名观众同时鼓掌。沈鱼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在掌声中掉下,所有掌声都是毫无意义的,她只想要一个人的掌声,那个人却不肯为她鼓掌。她的泪珠一颗一颗滴下来,一滴眼泪刚好滴在杀人鲸的眼睛里。杀人鲸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飞跃而起,沈鱼被它的尾巴横扫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从杀人鲸身上掉下来。杀人鲸在水里乱窜,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沈鱼一直沉到水底,她闭上眼睛,觉得很平静,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小,她好像看见缇缇了,她在水底向她招手。沈鱼跟缇缇说:“我来了。”缇缇向她微笑,张开双手迎接她。沈鱼有很多话要跟缇缇说,她努力游过去,她跟缇缇越来越接近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伸过来,强行要把她拉上水面,她拼命挣扎,她要跟缇缇一起,于是,两只手同时将她拉上水面,这一次,她全身乏力,无法反抗,被那一双手拉上水面。

她被送到岸上,许多人围着她,她听到一个人说:“她给杀人鲸打昏了。”

一个男人吻她,好像是翁信良,她双手绕着他的脖子,那个男人把气喷到她的嘴里,他不是吻她,他好像努力使她生存下去。

沈鱼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个男人不是翁信良,是另一名训练员阿勇。她尴尬地松开绕着他脖子的双手。她觉得缇缇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越来越孤单。沈鱼从地上坐起来,几个人围着她,高兴地问她:“沈鱼,你没事了?”

“什么事?”沈鱼奇怪。

“你刚才给杀人鲸打昏了,掉到海里,我们把你救上来,你还挣扎呢!”主管告诉她。

“是吗?”沈鱼如梦初醒:“杀人鲸呢?”

主管指着小池:“它在那里,出事后它一直很平静,真奇怪,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呢?它好像突然受到了刺激。”

“我只是在它身上哭过。”沈鱼自说自话。她走到小池前面望着杀人鲸,她和它四目交投,它好像也感受到沈鱼的悲伤。

“你不要再刺激它了。”主管对沈鱼说,“兽医会来替它做检查。”

“它是善良的。”沈鱼说,“它有七情六欲。”

沈鱼进入更衣室洗澡,热水在她身上淋了很久,她才突然醒觉她是从死亡边缘回来的,所以她看到缇缇。传呼机突然响起,沈鱼冲出淋浴间,她逼切想知道谁在生死存亡的时候传呼她,她注定要失望,是马乐找她。

“看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马乐在电话里说。

沈鱼放声大哭,她突然在这一刻才感到害怕。

“什么事?”马乐紧张地追问。

沈鱼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走,我马上来。”马乐放下电话。

马乐来到,看到沈鱼一个人坐在石级上。

“你没事吧?”马乐坐在她身旁。

沈鱼微笑说:“我差点死在水里。”

翁信良第二天晚上仍留在诊所度宿,这个时候有人来拍门,这个人是马乐。

“你果然在这里。”马乐说。

“要不要喝咖啡?”翁信良去冲咖啡。

“你打算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翁信良递一杯咖啡给马乐:“原本的兽医下个月会回来,我会把诊所交回给他。”

“然后呢?”

翁信良答不出来。

“沈鱼呢?你怎么跟她说?还有胡小蝶呢?”

翁信良躺在动物手术桌上说:“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缇缇。我终于发现我无法爱一个女人多过缇缇。我负了沈鱼,也负了小蝶。”

“沈鱼今天差点溺毙了!”

翁信良惊愕。

“你不肯承认自己爱沈鱼多过缇缇,为一个女人淡忘一个死去的女人好像不够情义。对不对?”马乐问他。

翁信良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和沈鱼已经完了。”

马乐很沮丧:“我看我帮不上忙了。”

马乐走后,翁信良拨电话给沈鱼,他很想关心她今天遇溺的事,电话驳通了,他突然很渴望电话没有人接听,如他所愿,没人接电话。为了平伏打电话给沈鱼的难堪,他突然改变注意,拨电话给胡小蝶,电话接通了。

“喂,是谁?”

“是我。”

“你在哪里?”胡小蝶温柔地问他。

“我在诊所。”

“我立即来。”

翁信良想制止也来不及,十五分钟之后,胡小蝶出现,扑在他怀里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我的。”

翁信良突然觉得自己所爱的人是沈鱼,偏偏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昨天在香港上空几乎发生一宗空难,你知道吗?”胡小蝶跟翁信良说。

“空难?”

“我错误通知一班航机降落。那一班航机差点跟另一班航机相撞。”

“那怎么办?”

“幸而电脑及时发现。这件事全香港市民都不知道,两班航机上的乘客也永远不会知道。”

胡小蝶楚楚可怜地凝望翁信良:“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样对我,我不会出错。”

翁信良感到一片茫然,马乐说沈鱼今天差点溺毙,胡小蝶说昨天差点造成空难。他和这两个女人之间的爱情,牵涉了天空和海。还有缇缇,她死在一次空难里,那一次空难,会不会是一个刚刚失恋的机场控制塔女操控员伤心导致疏忽而造成的呢?

“你睡在这里?”胡小蝶心里暗暗欢喜,他一定是跟沈鱼分手了。

翁信良去倒了一杯咖啡。

“不要睡在这里,到我家来。”

“我暂时不想跟任何人住在一起。”

“那我替你找一件屋。”胡小蝶说:“我认识附近一间地产公司。”她想尽快找个地方“安置”这个男人,不让他回到沈鱼身边。

沈鱼牵着咕咕在公园散步,从前是她和翁信良牵着咕咕一起散步的,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咕咕好像知道失去了一个爱它的人,心情也不见得好。沈鱼的传呼机响起,是马乐传呼她。

“翁信良在诊所。”马乐说。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知道你会想知道的。”

沈鱼放下电话,牵着咕咕继续散步,只是她放弃了惯常散步的路线,与咕咕沿着电车路走,电车会经过翁信良的诊所。

沈鱼牵着咕咕走在电车路上,一辆电车驶来,向她响号,沈鱼和咕咕跳到对面的电车路,这条电车路是走向原来的方向的,要不要回去呢?最后沈鱼把咕咕脖子上的皮带解下来,弯身跟它说:“咕咕,由你决定。”

咕咕大概不知道身负重任,它傻头傻脑地在路轨上不停地嗅,企图嗅出一些味道。

沈鱼心里说:“咕咕,不要逼我做决定,你来做决定。”

咕咕突然伏在她的脚背上,动也不动。

沈鱼怜惜地抚摸咕咕:“你也无法做决定?我们向前走吧。”

沈鱼跳过对面的电车路,继续向前走,她由湾仔走到北角,在月色里向一段欲断难断的爱情进发。最痛苦原来是你无法恨一个人。

沈鱼牵着咕咕来到诊所外面,诊症室里有微弱的灯光,翁信良应该在里面。沈鱼在那里站了十分钟,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解释她没有跟男人上床?没有必要。请他回家?她又不是他丈夫。跟他说几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然他走出来,大概是不想回去的。

翁信良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不停地喝咖啡,咖啡也可以令人醉。胡小蝶走了,她说明天替他找房子。翁信良看着自己的行李箱,他本来打算逃走,如今却睡在这里,他是走不成的、没用的男人。胡小蝶就知道他不会走。

翁信良拿起电话,放下,又再拿起,终于拨了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沈鱼大概不会接他的电话了。翁信良很吃惊地发现他今天晚上疯狂地思念沈鱼,他从不知道自己这样爱她,可是已经太迟了。

沈鱼站在诊所门外,她知道翁信良就在里面,咫尺天涯,她不想再受一次伤害,她害怕他亲口对她说:“我不爱你。”或“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她整个人会当场粉碎。但,粉碎也是一件好事,她会死心。

大抵是咕咕不耐烦,它向诊所里面吠了几声,翁信良觉得这几声狗吠声很熟悉,走出来开门。

翁信良打开门,看见咕咕,只有咕咕,咕咕不会自己走来的,他在诊所外四处找寻,没有沈鱼的踪影。

它当然不可能自己来,是沈鱼把它带来的,她把它带来,自己却走了。她一定是痛恨他,把这头狗还给他,这头狗本来就不是她的,是缇缇的。沈鱼把咕咕带来,却不跟他见面,分明就是不想见他。她大概不会原谅他了。

翁信良牵着咕咕进入诊所,她的脖子上仍然系着狗皮带,狗皮带的另一端却没有女主人的手。

沈鱼在电车路上狂奔,流着泪一直跑,她现在连咕咕也失去了。她听到他来开门的声音,竟然吓得逃跑了。本来是这个男人辜负她,该是他不敢面对她,可是怕的却是自己。她真怕他会说:“我不爱你。”,她真害怕他说这句话。

他没有说过“我爱你”,没有说过这句话已经教一个女人难堪,万一他说:“我不爱你”,将令一个女人更难堪。她好不容易才反败为胜,在发现他准备离开时,跟他说:“告诉你,我跟一个男人上床了”,所以,她不能输呀。她来找翁信良便是输,所以为了那一点点自尊,她走了,可惜她遗下了咕咕,情况就像逃跑时遗下了一只鞋子那么糟,对方一定知道她来过。

沈鱼走上一辆电车,她实在跑不动了,她坐在上层,月色依然皎好,她比来的时候孤单,咕咕已经留给翁信良了。一切和翁信良有关的东西,他都拿走了,整件事件,整段爱情,又回到原来的起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孤单一个人,翁信良跟咕咕一起。啊!对,家里还有一只相思鸟,相思鸟是唯一的证据,回去把它放走吧。

沈鱼打开鸟笼,让相思鸟站在她的手掌上。她把手伸出窗外,跟相思说:“走吧。”

相思竟然不愿飞走。

“飞呀!”沈鱼催促它。相思黏着沈鱼的手掌,似乎无意高飞。

“你已经忘记了怎样飞?你一定已经忘记了怎样飞。”沈鱼饮泣。

相思在她的手掌上唱起歌来。这不是歌,这是沈鱼教它吹的音符,这是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园时教沈鱼吹的音符。相思竟然学会了。

沈鱼把手伸回来,相思竟然吹着那一串音符,她舍不得让它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