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俩坐在飞机尾部经济舱里,人多,反而有安全感,不容易被认出来。
秋季,他们兄妹像是任何一对回美加读书的年轻人。
明珠一上飞机就打算好好睡一觉,年轻人一直十分醒觉。
飞机上并无熟人,他放心了。
也许,这不是出外旅游的好季节,天气已经凉快,再过一个月,该穿上长大衣。
他渐渐松弛,瞌上眼,在隆隆引擎声中休息。
有人推他,“孝文,孝文。”
他睁开双眼,意外地看见母亲,她一脸笑容,蹲在儿子面前,“孝文,你好吗。”年轻人泪如泉涌,“妈妈,妈妈。”
正欲拥抱,母亲的脸变了,他看到导演在他面前,“孝文,你竟不辞而别”,他只得说,“我实在有苦衷”,她说:“你还是觉得羞耻。”
年轻人苦笑,不然还觉得光荣不成。
才说一两句话,他忽然又看到李碧如逐行座位找人,正向他走来。
匆忙问他用外套遮住头,有人叫他,“先生,先生。”
他正想睁开眼睛,可是听到明珠同待应生说:“让他去吧,他不饿。”
他吁出一口气,知道那是噩梦,可是刹那间眼泪落下来。
明珠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哥哥的手,他的事,做妹妹的全知道?他不会问,她也不会说。
只不过十二小时飞行时间,他俩没有寄舱行李,把文件盖印,迅速离开海关。
一到外边,登上计程车,就是自由人自由身。
年轻人一直害怕李碧如会找他麻烦,可是他始终估计错误。
开头,他把她看得太好,后来,他又把她看得太坏,而实在,她不过是一个出来寻开心的客人,他若果不愿意,她一定会去找别人,她怎么会缠住他。
想到此地,他更加沉默。
明珠一路上赞叹不绝:“空气真好,道路太干净。”
车子停在公寓之前,他找到锁匙,开门进去,明珠看到家具杂物,一应俱全,十分惊喜。
年轻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忽然睡着了。
他没有做梦。
因为睡得实在太死,根本一点意识也无,故无梦。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发觉是傍晚七时许,一天橘红色晚霞,故问明珠:“仍是今天,抑或已是第二天?”
明珠笑:“仍是今天。”
有时时间十分经用。
他淋浴梳洗。
明珠问哥哥:“有何打算?”
“看你入学,安顿下来再说。”
“然后呢?”
“开一爿小店,赚蚀无所谓,有个精神寄托。”
“不如你也读书。”
“对不起,我中学尚差一年毕业,没有资格升学。”
“可是——”
年轻人举起双手投降,“人各有志,切忌勉强。”
明珠笑笑,不语。
年轻人说:“读书少,名正言顺可以烂搭搭,不在乎,事事不成,也还有个藉口,你看那些自认琴棋书画无所不晓的人,多年不见出息,连下台的机会都没有了。”
明珠问她兄弟:“你打算开什么店?”
“理发店吧。”
明珠大奇,“怎么会想搞这门生意?”
“人总要理发呀,饭可以在家吃,书可以少看几本,可是头发有关仪容——”
“许多家庭你同我剪,我同你剪,省得一钿是一钿。”
“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移民家庭矣。”
“你做过调查?”
“你别担心。”
“明日我要去注册上学,哪里有空管闲事。”
“我的家一装修好,我就搬走。”
“哥,我愿意与你住。”
“相处易,同住难。”
“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你做功课还来不及呢,各归各好得多。”
他一味拒绝妹妹的好意。
新居在山上,占地半亩有多,后园是绿带,无人居住,山坡之下,是一条溪涧,自栏杆俯视,流水淙淙。
明珠略觉脚软,“这是万丈深渊!”
年轻人笑,“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明珠变色。
年轻人说下去:“而这条涧,就叫迷津。”
明珠疑惑地看着她兄弟。
“谁要是误堕迷津,那真是九死一生。”
明珠连忙退入屋内,“那个深谷,有谁失足摔下去,过若干年,也就羽化登仙,与天地共寿,谁还找得到他。”
年轻人颔首,“将来我失踪的话,这是一条伏线。”
他哈哈大笑。
明珠问:“我如何找你?”
“像从前一样,有事我会现身见你。”
明珠叹口气,“好,好,好。”
新居装修完毕,明珠去看过,不由得称赞一句
好品味。
屋子非常空,除所需品之外,并无装饰。
明珠想借电话用,年轻人说:“到汽车上去打,这里没有电话。”
“那,你怎么同人联络?”
“我已毋须与人联络。”
明珠啼笑皆非,“将来这屋子有了女主人,还不是每间房间装一分机。”
年轻人回答得很快,“这生这世,我将独居。”
明珠纳罕,“这是一项很严重的誓言。”
年轻人不再解释,他悠然躺在绳网里,看着蓝天白云。
人是那样复杂的一种动物,想了解对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没有了解,又不能相处,倒不如独身。
在这里躲起来疗伤,最理想不过。
年轻人受了伤?正是,连他自己都意外了,他一直不相信他会对她产生那样浓厚的感情,而结果要仓猝逃亡。
导演知道了,一定会说:“你真傻,只有客人误会你们有真情,哪有你们误解客人的意思,还亏你在这行业里打滚这些年。”
是她精湛的演技感动了他。
至今年轻人不相信她要骗他,她欺骗的对象本是她自己。
说到头,他有何损失?他摆明是一个零沽时间与感情的人,偶然做了一次批发生意,一时大意,点错了货,因此觉得心痛。
比方得如此理智,一切都像是过去了。
过些日子,他在商场内选到铺面,开了一间小小理发店,请了两位师傅帮忙,他自己一天只去巡一次,生意不太好,可是不用赔太多。
他在店里做杯咖啡,看看帐簿,倒也逍遥,有时间自己也理个发,刮个胡须。
一日,一位华裔女士走进来问:“可招待女宾?”
年轻人抬起头来,愣住,那位太太约三十余年纪,皮肤白皙,没有化妆,只抹了一点口红,也早已糊掉,双手大包小包,像刚购物出来。
她那种心不在焉,略带倦容的神情有点像碧如。
年轻人的声音转为温柔,“请坐,要茶还是咖啡?”
她问:“有无日本玄米茶?”
“你是日本人?”
“不,我来自台湾。”
他给她斟一杯香茗,看着师傅把她的长发自头顶松下。
碧如也有一头那样的长发,太长太浓,衬得面孔更小更苍白。
这是理发店,东家看着女士们梳妆是十分自然的事。
“只修掉两公分吗,要不要剪短?看上去会年轻得多。”
女士却笑说:“我并不想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年轻。”
年轻人立刻知道他看错了,不,她不像碧如,她的信心充斥,这是个坚强的女人。
她问:“那碟子上是松饼吗?”
“是。”
“给我一只,我饿坏了。”
年轻人笑着用碟子盛点心给她。
他到过外套,刚欲离去,那位女士问:“店名最后一字怎么念?”
“袅,读音鸟。”
“何解?”
“轻盈柔美的意思。”
那位女士颔首说:“没想到外国还能见到这样文绉绉的店名:美娇袅,多特别。”
“谢谢你。”
“你那么年轻,不似有中文底子,是长辈的好主意吧。”
“正是。”
女士笑,看着镜内情影,“刘海这边好似长了一点。”
年轻人知道店内已无他的事,悄悄退出。
看着自己的足尖,年轻人讪笑:竟如此多情,还念念不忘碧如。
一条街上都是露天茶座,不少年轻人坐在那里待店,他是行家,一眼看就认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有些较为潦倒的,借咖啡厅的公共卫生间洗把脸,换件衣服,就出来兜生意。
他们穿得十分暴露,小背心紧得不能再紧,展示手臂上肌肉,太阳眼镜用来遮住憔悴双目。
全世界都有这个行业,欧陆比美洲更多,整个巴黎与罗马都是这一类年轻人,满街游荡。
他是唯一能上岸的那个吧。
年轻人驾车回家去。
推开门,看见明珠正在做面。
“门都不锁就出去了,”她抱怨,“也真放心。”
“这屋里连电视机也无,谁来。”
“你不关心新闻?”
“世上有什么好新闻。”
明珠叹口气,“这话倒是真的。”
“今日缘何大驾光临?”
“来看看你气色如何。”
“你说呢?”
“很好。”
“还有其它事吧。”
“想邀请你出席一个宴会。”
“明珠,我早已谢绝应酬。”
“破例一次也不行?”
年轻人摇头,“明珠,你不包涵我还有谁包涵我。”
明珠叹口气,“我有一个朋友,想见见你,碰巧他举行生日会。”
“说我去了伦敦。”
“为什么总是伦敦?”
“那城市比较有文化。”年轻人笑。
“宴会里会有若干适龄小姐。”
年轻人沉默了。
原来如此。
是妹妹一番好意。
“你不必为我着想。”
“为什么?”
“有谁会想认识一个理发店东主。”
“这边的小姐不是那么挑剔。”
“你这不是等于说我是次货吗。”年轻人佯装生气。
“没有这种事。”
“不,我不会出去相人与被相。”
“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吗?”
“他墓木已拱,一切已成过去。”
“那是什么理由?”
“明珠,你长大了,有主见了,竟想改变我,告诉你,”年轻人笑哈哈,“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你不如去改造男朋友吧,成王败寇。”
明珠端出面来,兄妹饱餐一顿,坐下听音乐闲聊。
半晌听到车声,明珠知道大哥不想见客,识趣地走出门去与朋友会合。
那夜有满月,把庭院照耀得如白昼一般,一地银光,各种花树欣欣向荣,香气扑鼻。
明珠走后,他一个人在庭院里站了很久。
第二天,他找人来安装电话及有线电视。
电视一接通,萤幕上就出现波士尼亚炮火连天,年轻人有点失望,喃喃道:“看样子,我没有什么损失。”
电话对他来说有点陌生,取起听筒,他打给妹妹:“我愿意到那个宴会去一碰运气,不过你要来接我。”
讲完了,才发觉复出并不是太困难。
明珠小心翼翼,“你需要一套西装。”
“没问题,我会出去物色。”
明珠没想到他会那样迁就,不禁有点歉意。
年轻人去逛服装店,久违了,他发觉衬衫又改为窄身,西装领子有阔有窄。
一位小姐细心服侍他,替他量身试身。
他买了十多件衬衫好几套西装。
选领带的时候不禁想起碧如送他的礼物,竟一条也没带来。
他一定是爱她的,不然不会如此计较。
“先生,还需要什么?”
“袜子。
结果明珠来接他的时候,他发觉没有皮鞋。
明珠已经非常满意,“就穿球鞋好了。”
来了一年,才置衣物。
明珠说,“以前有人赞你英俊,我还不觉,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那是因为我听你话的原故。”
宴会里果然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子。
一围围上来,话题却是狭窄的,“明珠念管理科,你呢,你是建筑系吗?”
“觉得这里怎么样,还习惯吗,住在哪一区?”
“下周末我们驾车到旧金山去,才十六小时路程,要不要参加?”
年轻人讶异她们的天真,这样的人,即是坏,也坏不到何处去,也都是小眉小眼的坏,至多顿足说不喜欢何人是因为她不见得有那么美,断不会坏得要叫人戴帽子,穿小鞋。
找一个这样的伴侣大可以一辈子放心,只要给她舒适的生活,一如明珠所说,像每间房间里装一个电话分机,她便会一直愉快地陪着他。
生下子女之后,多少会有点真感情,就凭这一丝感情,便可维持到白头。
女性是可爱的多,要求也多数简单,第一,你不能叫她捱饿,第二,事事体贴她,以她为先,即可。
年轻人自问还做得到。
有人蹲下看他,“你今晚很静。”
他看着她,笑笑。
这是一个外国女孩,更无可能知他底细,真是理想人选。
她自我介绍:“苏珊,澳洲人,父亲在领事馆工作,到温埠不足半年。”
那是南半球的一个岛国,四季颠倒,非常异样,年轻人从来未曾去过澳洲。
“你会不会喜欢澳洲?”
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我想地方不要紧,我会乐意去任何有我爱人居住的城市。”
女孩感动了,“那你一定懂得生活。”
“我的生活一片空白。”他十分感喟。
“你爱喝酒?”
他不置可否,已不愿多说,只是微笑。
明珠过来低声问:“不太坏?”
“好极了,又不必故意讨好任何人。”
“我知道你会喜欢。”
过了很久,一回头,发觉苏珊仍然坐在他附近。
可是,她长得很普通,不够美,年轻人不愿意再作进一步表示。
此刻失望半日就会过去,他不想误导她。
倘若是外国女孩,他希望她们有金发、碧绿或者湛蓝的眼睛、长腿、蜂腰。
苏珊姿色至为平凡,可能她是谈话好手,但是年轻人最不喜欢说话。
他站起来,推开宴会厅大门,走出去,松口气。
他在黝暗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双目渐渐习惯光线,看到有人站在另一头公众电话。
那女子穿着黑色礼服,可能与他同样的闷,正低声与对方说:“四季酒店桦树厅,你来接我吧。”
那声音是那样熟悉,他如着魔似走过去。
比较近的时候,他又站住,不,不是她。
虽然皮肤同样白皙,可是轮廓不似,这位女士短发,而且,身段也健美得多。
她轻轻挂上电话,吁出一口气,转过头来。
看了年轻人,呆住了。
地毯柔软,听不到脚步声,她猜不到身后有人,猛一照脸,吓一跳。
他们互相凝视,然后,她忍不住颤声问:“孝文?”
原来真是她。
他看着她,可是,这不是他熟悉的五官。
她看出他的疑惑,伸手摸自己的面孔,轻轻说:“我去整形了。”
年轻人不语。
这在中年妇女来言,也是很普通的事。
一次简单的手术,外型恢复光洁美观,何乐而不为。
她又低声问:“漂亮得多了是不是。”
年轻人不以为然,“你从来没有难看过。”
她沉默了,感动至泪盈于睫。
“他们都说,你不可能真正爱我。”
年轻人断言说:“他们错了。”
“我们的年纪与身分……”
“我喜欢成熟的女性。”
“我对不起你。”
“何故作此言。”
她羞愧地说:“我欺骗你。”
他走过去,把她拥在怀中,“我眼睛鼻子全在此,一件也未失去,你并没有得到什么。”
“我欺骗你的感情。”
“不,你用高价购买我的感情。”
她落下泪来,“你终于也过来了,看情形生活得很快活。”
“托赖,还过得去。”
她把脸紧紧靠在他胸前,“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多可笑,卖笑与买笑的人之间竟发生了真挚的感情。
他忽然轻轻说:“手术做得不错,是我所知道至柔软的一个。”
她被他的揶揄引得破涕而笑。
他却心酸,“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分享你的事实。”
“我终于离开了他们。”
“谁?”
“每一个,我离了婚,独自搬到伦敦住,与子女已不来往。”
“那个他呢?”
“我的利用价值经已殆尽,见你已走了,他也很乐意与我和平解决。”
“你付出很多吧。”
“钱不是问题,我所有的,也不过是钱。”
她确实是一位非常豪爽的女性。
导演也曾经说过,女性要是立定了心出来玩,姿势往往比男人潇洒。
“他走了之后,我对自己容貌十分厌倦,故此在加州逗留了一段日子,你看看,可不喜欢?”
年轻人仔细看了看:“做得很好。”
“你好像有点意见。”
“以后想起你,心中还是你从前模样。”
“我却不喜欢那时的愁容。”
年轻人改变话题,“你现在生活可好?”
“老样子。”
“每日起来仍不知该怎么玩。”他微笑。
“是,”她讪笑,“被你讲中了。”
“心中以为自己几岁?”
“二十八、二十九。”
“这是对的,心理医生说过,一般中年人看到的自己都比真实年龄少二十岁。”
她叹息一声,“真叫人憔悴。”
经过整形的她外型看上去真的似只有三十左右。
也许在阳光下才看得出端倪。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幸亏衣服妆扮都还过得去.还有,心情尚不算坏。”
“我见过你最坏的时候。”
她苦笑,“你才没有。”
他不语。
“那时我已看穿了,最坏的时候,根本不想活下去。”
年轻人有千言万语,刚想开口,像“碧如,我们有无可能从头开始”……可是来不及了,他看到地毯上有人影。
抬起头,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他吓一跳,他实在太像他了。
浓眉大眼,微褐色皮肤,不算太高,刚低于六尺,只是,他比他年轻,他像煞他刚出道之际。
他呆住在那里。
她有点无奈,介绍道:“这是凌子峰。”
年轻人后退一步。
那男孩子笑起来双目弯弯,一脸阳光,毫无心机模样,怎么看都不似同道中人。
是,这正是石孝文出来做之际,所有人对他的评语。
只听得她说:“孝文,再见。”
年轻人不得不振作起来,“你保重。”
“你也是。”
她随男伴而去。
她,怎么会找不到更好更新的伴侣。
年轻人见有沙发,轻轻坐下。
他听到那凌子峰问:“那就是石孝文?”
她点点头。
“目见不如闻名……”
两人走远,消失在走廊角落。
年轻人刚好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
太小觑前辈了,小兄弟。
可是随即气平了,怎么会同他计较。
他若做得长远,自然会知道其中艰难,他若做不长,说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这个行业,不论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并不多,许多人老大了,犹自在圈中打滚,兜兜转转,新人一个个出来,他一层一层被压下去,终于落在阴沟里,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辗死的猫狗,开头血肉模糊,不忍卒
睹,后来渐渐成为马路上无数污渍之一,下几场大雨,冲得一干二净……
年轻人低下头,他已经逃出生天,还同这等海底怨魂计较作甚。
“我以为你回去了。”
年轻人抬起头来,发觉仍然是苏珊。
他知道她的意图,他说:“这就走了。”
“可以载我一程吗?”
他很温和地回答:“我们不同路。”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没问。”
年轻人站起来,“相信我,小姐,你不会愿意与我做同道中人。”
他没有向明珠话别,自顾自离去。
换了一身礼服,原来为着遇见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积习难改,看样子余生都会周游列国,享受人生。
她不会再循正途去打点人生,旅游社的男生有一个好处,对他们真可以无话不说,毋需任何伪装,索性一见面就可以道出心事。
这也是欢场最受欢迎之处,灯红酒绿,彼此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公平交易,没有谁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待厌倦之后,只需通知旅游社一声,没有任何麻烦。
年轻人在马路上踯躅,这条大路,像全世界都会中所有马路一样,一入夜,总有寄生虫出没。
流莺迎面而来,“先生,可要谈天?”
华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莺,多么曼妙伤感。
年轻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转身回停车场去。
年幼之际,居住环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见过流莺,奇是奇在面貌衣着一如家庭妇女,并不妖冶,静静站楼梯口,不言不语,亦不出声兜搭,如一个影子似。
有人追上来,“先生——”
他给她一张钞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钱,裸露的手臂上瘀痕针孔累累,衣衫单薄,冷得浑身战栗。
她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灵魂,年轻人叹口气,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边背脊冒出冷汗,这也可能是他,他见过若干前辈,老了,在夜总会门口替人开车门,在厌恶的眼光下讨打赏,抓住有限钞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时候,还喜数当年风流事迹……
年轻人同自己发过毒誓,他宁愿死,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每天他都密谋抽身,越红计划越周详。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好怨。
他驾车回家。
一打开门,便听到轻柔缱绻的歌声问候他:“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难忘你——初恋的情人。”
他喜欢开着无线电,那样,比较不那么寂寞。
他锁上门,在宽大舒畅的浴室里淋浴,仔细洗刷,像是想把过去所有伤痕洗净。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它们总会在那里,无数疮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几乎死在它手里,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经造成很大的痛苦。
没有人保护过他。
可是,他仍然十分高兴,他保护了明珠。
他睡得很好。
曾经一度,他讽刺自己:“亏你还睡得着。”渐渐习惯了,已改为这样想: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第二天明珠打电话来。
铃声一响,他都忘了是什么声音,家里整整一年没装电话,半晌才知道去接听。
“你不辞而别。”
年轻人沉着声音,“别得寸进尺,做人要适可而止,出来吃饭已经十二分难
得,想叫我耍猴戏,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珠吓一跳,“是是是。”
可是年轻人已经笑出来。
明珠放下心来,“苏珊说,昨夜你碰见了一个人,不多久,你就跟着她走了。”
年轻人诧异地更正,“不,她管她走,我归我走。”
“可是苏珊说,你的心跟着她走了。”
苏珊的观察力好强。
但是,容貌过于平凡,一颗心再精灵剔透,也是枉然。
他笑,“是吗,有这种事?”
“我说才不可能,我哥哥一颗心还没交出来给任何人。”
他哪里有一颗心。
即使签了器官捐赠卡,猝死,医生打开他的遗体一看,也会讶然说:“噫,此人无心!”
无心之人亦可存活,像科幻小说。
“今日有何节目?”
“睡懒觉,别骚扰我,记住电话只作紧急用途。”
主卧室光线较强,他走到比较明凉的客房,一头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
他决意蓄须明志。
靠肉体吃了这么些年的饭,真正厌倦,丑一点,粗犷一点,可洗前耻。
他驾车下山去添置杂物。
车子驶到一半,忽然右边私家路上有一辆红色跑车疾退而出,司机根本没有看倒后镜,年轻人连忙转胎,本应来得及闪避,可是那司机一慌,忘了踩煞掣,车尾硬是冲下来,年轻人努力再闪,结果他的右手头灯还是被撞个稀巴烂。
两部车子停住。
年轻人长叹一声。
如此大胆驾驶,司机准是女人。
他下车理论,又再叹息一声,这位女司机,不是十六岁,就一定是六十岁,真叫他口难开。
那时,女司机也下车来,尴尬羞愧得讲不出话来。
年轻人抬头一看,微微愣住。
她是华裔,年约三十多岁,雪白鹅蛋脸,头发拢在脑后,用一方丝巾缚住,身段高佻,穿白色套装。
外型正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他恼意全消,看着她找地洞钻的样子当享受。
他探过头去,鼻子同她的脸距离不过一公尺,轻轻问:“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位女士摊摊手,懊恼万分,“我猜我只是一个很坏的司机。”
“啊,”他笑了,“叫一位女士承认此事还真是不容易。”
她为之气结,一双妙目睨着他。
“我赶时间,此刻无暇与你解决此项意外。”
“那怎么办?”她急了。
他沉吟,“赔偿是免不了啦。”
“我愿意负责。”
他皱着眉头,“那就好,晚上八时,我到府上来。”
那位外型秀丽的女士忽然明白了,她看着他英俊的五官,似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有点发呆。
她左边耳朵热辣辣烧起来,可是,她没有拒绝,她听到自己说:“那么就八点。”
他上车,把车驶走,那撞破的灯头哗啦一声掉在马路上散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他朝她摆摆手。
车子落山的时候他想,也许,他会把真名字告诉她。
石孝文?不不不,他并不姓石叫孝文,他另外还有一个真名字。
——全书完——